第57章 往事如梦
曹佑珍此刻正是在六安老家。
昨晚她睡到半夜,发现自己站到了竹林里头,枯黄的竹叶给风吹得响,声音利利落落。母亲远远地朝自己走来,步子不紧不慢,“说几天没见着李老头,刚门从外面一开,果然饿死在家了。”母亲像在说极平常的事。
眨眼,竹叶变成绿色,也是沙沙响,风轻轻地,自己躲在里头哭,母亲伸手来给自己擦眼泪水,“佑珍啊,我和你去找……”
曹佑珍就是在“去找”声中惊醒的。醒来时,沙沙声犹在耳畔,风拂在脸上,母亲伸来的手也似乎在眼前。
迷迷瞪瞪一扭头,知道是梦,左侧床上睡着章炳年呢!
章炳年一张脸笼在小夜灯微弱的光线下看不分明,只有一个轮廓,比从前缩小了、变形了的轮廓。曹佑珍心里再度涌起无望,她被这无望折磨好久了。继而,一个念头起来了。
她不知刚才做那梦是死去多年的老母亲念自己了,还是自己这两天想他们想多了,但回趟老家的念头是立刻起来的,那念头那么急,那么强烈,她都等不及和人说——她也终于不必等着和谁说,等着看谁脸色了!——等到天亮,等到护工来,就乘上了去火车站的车。
如今交通便利,D字头,叫“动车”,不到三小时就到了。再不像过去,一辆老绿皮,放着很响的屁,起起开开又无缘无故停一停,带着章哲从合肥走,还总要半天功夫才能倒到娘家一趟。
曹佑珍想起那些日子,那拢共加起来也不过四五趟的走娘家,心里就没滋没味,还空落。
下了火车站,到处改了头换了面,好在地方巴掌大,曹佑珍靠张嘴,两问,也就找到了回乡的公交车,找到了从前的老屋。
屋早破败得不成样,河还在,悠悠地淌,竹林没了,周围邻居们的房屋乍一看都翻新过。从前不都和自己家一样?三间矮矮的正房、更矮的厨房带间堆杂物的披厦,现在都平房楼房了。
路上有孩子好奇打量自己,曹佑珍想起哪年报纸上读到的一首古诗。那首诗好几句呢,自己就记住了头一句“离别家乡岁月多”,纵是没念过多少书,也懂里头的意思,一直记到现在。可不,多少年了?现在的孩子哪还认识自己?
隔壁两家的老人,二花和治琴——都是别村嫁过来做媳妇的,当年和自己年纪一般大,如今也老了——倒都一眼认出她来,“佑珍、佑珍”地,见着了多稀奇的人。
“佑珍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可是稀客!”二花喜在眼角眉梢。
“昨个夜里梦到我妈,怕是我妈念我,回来给烧点纸祷祝祷祝。”曹佑珍说。
“可不得念你,多少年没回了。老头老太坟还在后山,佑凤和佑展倒常来呢。佑凤有时晚了就宿我屋,你晚上也别走!”
曹佑珍往后山走时,眼泪水一路滴,佑凤佑展都来,就自己一个不孝女了。难怪母亲要托梦,母亲也想起怪自己了……可她有什么法子?自己活该这命,命里注定担“不孝”的名。
曹佑珍是家里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最小的两个妹妹后来在闹大饥荒时折损了。那时的家境外人说起来是不坏的,但内里一团烂棉絮。父亲在合肥城里的粮所做事,人缝八月半、过大年才回一趟,除了让母亲肚子吹气似地大,并不曾拿回来多少铜锭。
母亲要养家,弄五个孩子弄不过来,让曹佑珍不要去学堂认字了,回来帮忙带弟弟妹妹,“以后你爸城里的班给你接。”
可到最后提前去接那个死鬼爹班的却是自己的弟弟佑展。母亲说,“他是男孩子。”意思那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曹佑珍对母亲也很长时间耿耿于怀。如果是理所当然,为什么要让自己帮着照顾弟弟妹妹呢?他们都读了书的!虽然读的几年书也没派上什么大用场,佑展去接了父亲的班,佑凤去一个子弟工厂的幼儿园做了老师,但谁都比自己强不是?
那个只会让母亲肚子吹气、没给家里做过什么实质贡献的父亲呢,竟在临死前良心发现,想必是觉得亏待了这个大女儿,没得补偿,想她到不了城里接班,就让她嫁到城里来。
还真说了个媒。
却把曹佑珍给坑惨了——要么说“我命由天不由我”呢。自己要老老实实就在这小小的六安嫁个人,过日子,未必不如现在。
曹佑珍的父亲和章炳年章炳发的父亲一起做事多年,两人是一般的习气喜好,惺惺相惜。后来章家父亲另谋了工,两人还保持着当年的“兄弟情谊”,老友临死前的这个请求,章家父亲也是当了真的。
可谁知大儿章炳发是那么个头上有尖角的人!这儿说了亲,他不急不慌,你说你的朋友女儿,我慢慢寻我的意中人,谁让你擅自给我作主?
他自己果然也有点本事,看到玉米丢掉芝麻,看到西瓜丢掉玉米,一路挑挑拣拣,竟把文化馆长的女儿给追到了手。
这回无论如何不肯放跑了,也不想捡别的大西瓜了,要结婚。
章家老父亲再气,也不能打死他。章炳发那几年是快快活活地寻找,可怜对曹佑珍成了蹉跎。孤零零地,一直等不到人上门,天高皇帝远地(过去就算隔得远了),连个给自己作主的人都没。
在家的大姑娘老起来快,也给娘家门面抹黑,母亲便一年年催着曹佑珍,你去找啊!我和你去找!还能留着自己烂在娘家不成?
找的结果,就是被重新“指派”给了当老二的章炳年。
曹佑珍这么多年,从嫁给章炳年那年、那天开始受的怨气都是因为这桩二次拉郎配。
章炳年不像章炳发,他自小不得他老子宠,也就不敢违逆他老子,母亲又一旁游说“多俊俏一女人”,“女大三,抱金砖”。母亲没说出口的话是这活脱就是找上门来的便宜,不要像大哥三弟结婚那样四处筹钱啊!再说你也不像你大哥那般活络,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了,愣没自己谈得到个人,你还要怎么办呢?你弟弟都比你先找着人了!
“接手”曹佑珍,正是章炳年最失意的时候。上山下乡积极,主动服从省外安置,没想到最后回到合肥城,连个“知青”的名份也没有——谁争得过命?
而大哥章炳发,正处在最得意的时候。
到底是攀了高枝儿的人,如借东风,从车间干到办公室主任,走到哪里都手背后面,昂首挺胸,说话中气十足……
这原也是和章炳年没关系的事,就算你不娶曹佑珍,难道你能娶文化馆长的女儿?你也没那两把刷子加狗屎运不是?但心气儿高过却又失败了的人心眼儿小,爱钻牛角尖,别人的幸运都映照出他的“不幸”,都是罪。
他怨,每个人都怨,怨天怨地,怨父母兄弟,怨曹佑珍那个爹,当然就连同曹佑珍的弟弟妹妹一起怨了。
嫁给章炳年后,曹佑珍感到他就成了自己的主宰,她一方面惧怕他,一方面又感激他——没让自己烂在娘家。
她似乎没违逆过他的意志,她有时觉得能懂他从心里蔓延到脸上的怨,就像她也那样怨恨过自己的父母亲。但大多时候,她不懂。她在一种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情里,捣糨糊一样和他稀里糊涂过了半辈子。
后山是座野山,曹佑珍记得从前只有人脚踩出来的寸把宽土路,边走还要边用手臂把长出的葱茏灌木朝两边拨,现在好走多了,修石阶了。
拾石阶而上,不大功夫上到一座庵前。庵没变,还是那么破,庵门前一片空地,扫得干干净净。曹佑珍想起在家做姑娘,盼得最心焦那两年,自己偷偷爬上来拜过好几回菩萨,也不光菩萨,连庙门外的树都拜了。
她记得自己很虔诚地,在心里一遍遍念念有词,菩萨保佑,菩萨开眼……
后来真就嫁走了,嫁得和这里没了关系。回趟娘家,要小心翼翼看章炳年脸色,兄弟去自己家,只有冷板凳坐,自己连呼吸都要小心。最后母亲死,他也没跟自己一起来奔丧。
曹佑珍平常是想不起来怨这些的。她事事顺他,懂他脸色话语,不喜她和男人讲闲话,她就不讲;他钱看得紧存折自己攥着,她就当真不存私,私也没处私。就连他总嫌儿子不如人,她竟也真觉得儿子不如人。
他挑不出更多刺,日子就过下来了,靠着习惯过下来了。
可现在她想起来怨了。
起初,只是惊恐、无助。好像一座倚仗了半辈子的靠山倒了,一下没了指望,一辈子做小伏低都付诸东流了,再没人看了。
后来,也不知从哪天开始,隐约是从知道他恢复不过来开始,她多年压缩打包的怨气漏了,释放了,她再没了以前那样精心伺候他的心性,她几回生出想离他远远的念头。可那念头咬人,咬得她不敢多想,咬得她怕,惶惶地。
前天看小枣和苏韵家那侄女,亲亲热热,姐姐弟弟的,那还不是嫡亲呢!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自己的妹妹,她一手帮着带大他们的呀!他们不图沾自己——也沾不到——自己倒真当没了他们,只为顺了他的意……她恨啊,恨自己。
“妈,我的妈,你在地底下好好地,别怨我。等以后我去了,碰着了,你再骂我打我吧……”曹佑珍像个孩子,坐在母亲的坟前,说两句哭两句,又想两想。她想这路怎么给走窄的,自己怎么一活就活到现在的。可走窄走宽都走过了,回不了头了。后头的路呢?那念头又出来咬她了。
回到二花家,不期地,佑展竟等在那里,看见曹佑珍,喊一声“阿姐”。
曹佑珍早哭红肿了的眼睛又被泪水淹了……
“佑展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知道我来了?”曹佑珍语无伦次。
“姐夫他大哥四处打电话找,找到我,我打到二花家,知道你上了后山。不放心,来看看。”
果然,话刚落,二花又在屋里喊,“佑珍,说是章家老大,打两回了,喊你听电话呢。”
曹佑珍不情不愿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