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团乱麻

李茹萍苏卫国第二天就到了苏州。

早上接到苏亚洲电话,说苏韵离婚了,李茹萍心里瞬时炸了雷。知道打她电话,也没个实话说,只想到跟前看个究竟。

和苏卫国一商量,两人都得来,万一有了什么争端的,苏韵受了什么委屈的,李茹萍一张嘴普通话都说不利索,讲不了理啊。

可家里有老有小,有鸡有鸭,没法腿一迈就走。

该遮的遮,该盖的盖,把贞贞和老太太托付到苏韵阿姨那里,还要扯个圆乎的谎骗过老太太,才去汽车站赶了趟末班车。自然也就没和以往来女儿家一样,左手提右手背,带上一大堆吃的。这次空着手。

敲开702的门时,李茹萍匆匆朝里扫了一眼,就知道苏韵离婚是真的了。苏韵爱干净,讲究,以前茶几下铺着好看的垫子,书、杂志把搁架排满,还爱摆点绿叶花草,尤其喜欢亮堂。

现在从卧室里透出来的一枝儿光映出客厅里隐约的杂乱,一股缺人气的死寂弄得李茹萍心往下一掉,连腿都跟着一软。

曹佑珍把他们让进去,“稀客啊。苏韵没来过,你们倒来了,你们还惦记他啊。”说着往卧室引。走两步,拖沓着步子转身去按了墙壁上的开关,“可怜他糊涂了,听不懂看不懂……”

卧室里一股不洁的气味,章炳年躺在一张新添置的床上,这么热的天,身上还搭了毯子,嘴角歪斜,眼神呆滞。

“啊唷,亲家公这是怎么弄的?生的什么毛病?”苏卫国问,他猜是猜出来了。

“脑溢血。才刚到家没几天,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钱花得如水淌,人成了这样。”

李茹萍看曹佑珍比起上回来老了不少,那时她“老章老章”地喊着,很有精气神,现在人坐在椅子上像只瘪麻袋,一张脸寡着,眼睛不停眨,好像眼前有蚊虫飞一样。

“小章没在家?出差去了?你照顾起来吃力了呢。”李茹萍现在心里最惦记的是苏韵,可嘴上不好直问。

“章哲加班,忙。有什么办法?弄成这样子。你们也知道事情咋起的了吧?”

“还真不晓得。早上才刚刚听说离了婚,苏韵这孩子也没和我们讲过零星半点,不然早来看亲家公了。”苏卫国说。

“那我可正好要和你们说道说道。我不是个爱说闲话的人,平常说几句还看他们脸色。她说要离婚就离婚,钱也霸在自己身边。老头生这场病,章哲到处借钱。章哲老实啊,不肯和她说钱的长短,我心里发愁,腆着老脸打电话给她,她两句就挂了,别说钱,到现在人也没来看过一眼。”

苏卫国和李茹萍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想到苏韵转给他们那一大笔钱。

“这我来说她,我来想办法。”苏卫国说。

“可说到底,还是她把老头气成这样的——她知道孩子就是老头的命根子,拿刀说要离婚,孩子归她,当真就把孩子抢一样抢走了,老头哪受得住,眼睁睁就倒下去了,送医院抢救都来不及——她是一身轻松了,我和章哲守着一个活死人。这个孽作的!”

苏卫国和李茹萍更加如坐针毡,除了看床上歪嘴流口水的章炳年,一时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才好。

“亲家母你放心,要是韵韵做得不对……”苏卫国说着,收到李茹萍递来的一个眼神,马上懂了意思,“现在我就出去打电话给她问问情况。”

苏韵接到苏卫国的电话正在弄晚饭,听说他们人在苏州吃了一惊,“怎么不事先说一下?”

“你妈怕先说了你又不让来。你现在和小枣两个人住着?在哪儿呢?”

“你和我妈现在在哪儿呢?!”苏韵问。

“在你以前屋里。”

“跑那里去干嘛?!”苏韵想这不是添乱嘛,做调解工作来了?

“你和小章的事先放一边不说,他爸脑溢血这事怎么说你气的?”

“脑溢血?”苏韵手里的锅勺哐当一声掉到地上,“我连知道也不知道啊。我马上过去。”

苏韵围裙没来得及解,抱着小枣就往陈艺蕊妈妈家走,“小枣去和阿婆玩一玩,妈妈一会儿就回来。”

苏韵拦上车,一路上心里如吊桶打水。她无论如何没料到是这样的情况。一想,又觉得自己早该发现点端倪的,那么多细节有迹可循。就说章哲,一天说忙忙忙,忙得顾不上看小枣,哪里还像他?还有去民政局那天,憔悴得和一个大病过一场一样……

就在这时,苏韵忽然背脊一凉,汗毛都差点竖起。真的就是自己带小枣离家之后,章炳年发的病?对,保安怎么说的,“你回来收拾东西过去啊?”过哪儿去?不就医院嘛。

苏韵呼吸都快停止了。

每每想起章炳年和曹佑珍,她都有过一番咬牙切齿地发狠:你们不是爱闹腾吗?你们现在还和我抢孩子吗?我让你们喜欢也看不到,想也看不到!

她那么狭隘,狭隘到钻在只顾发狠的世界里。结果一叶障目,一恨障目。

而想到章哲,想到他一个人不知受了多少煎熬,苏韵的心崩裂成了碎片……

苏韵走进自己曾经的家,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不是因为和章哲离婚了,这里变成了陌生的地方,不是,是她一踏进这里,以前每天下班回家时那种紧张想转身走开的感觉又来了,是那种熟悉让她手足无措。

李茹萍原本准备狠狠先骂苏韵几句,在曹佑珍面前做做样子,可一见苏韵人瘦得一阵风刮得跑,脸这会儿更是素白如纸,一个字也不忍心数落了。

苏韵看见章炳年,心猛地一抽。从前那么强硬、那么容易怒气冲冲的一个人,时常让苏韵以为他内里是个火爆的年轻人、只是戴了老人面具而已的人,竟成了眼下这副模样!他生气全无,那么虚弱!

曹佑珍坐在一边,眼皮浮肿,嘴角耷拉,看上去也老了不少。苏韵心里不是滋味,嘴上却讲不出什么宽心的话。

她忐忑地站了会儿,问,“章哲是没下班吗?”

刚问完,章哲后脚就到了家,见这一屋子人不免吃了一惊,看苏韵也在,问了句“小枣呢?”

苏韵迫不及待答,“托给了陈艺蕊妈妈。我也才知道。”

章哲来不及应,帮章炳年翻身,刚搬动拉起,章炳年和个孩子一样,一泡尿就尿在了床上。曹佑珍直抱怨,“护工在时他不尿。”

卧室不大,现在又多放了张床,几个人在床边挤挤碰碰。章哲抱着章炳年的样子像抱了只大木偶在手里,木偶还是有脾气的木偶,嘴里呜啊呜啊,口水就顺嘴边挂下来。

苏韵跑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来,李茹萍接过去,喊苏卫国一起帮着又换又擦,才把床上收拾干净了,曹佑珍反倒最像做客的。

苏韵想起自己生孩子时,曹佑珍去医院,也是远远站着,一点不拿主意。“这要怎么搞?我不懂哎。”现在,她又是那副样子。

真的一点没变。这会儿苏韵想起苏卫国电话里的话,再看爸妈一副小心带着赔罪的脸,知道曹佑珍一定又用她人畜无害的无辜表情配合夸大其辞的语言表演过了——她是擅长那套的。

章哲忙干净了他爸,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看了下,问是不是没喝多少水;曹佑珍说不喝都还要尿这么一泡,一喝尿更多,自己浑身没力气,弄又弄不动……

章哲欲言又止,无可奈何地放下水杯,和苏卫国、李茹萍说我们去客厅坐吧。

坐下来,一时没人开口说话。章哲不知老丈人丈母突然来是不是为苏韵和自己离婚的事;苏卫国想问问章炳年的具体情况,又怕引来曹佑珍再指责苏韵一顿。各怀心事,鸦雀无声。

“爸妈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一声爸妈,苏韵听得心里热浪一滚。

“天黑才到的,车开得慢。你公司忙啊?这么晚下班?”

“前一阵一直忙我爸,公司的事进度落了下来,明天临时要出差,开个会,一开就晚了。”

坐在卧室门口的曹佑珍一听要出差,立刻直起了身子,“去哪里?几天?”

李茹萍见章哲眉头一直蹙着,赶紧说,“小章你放心去吧。我们来都来了,帮着照应几天。”

曹佑珍人在凳子上矮下去一点,章哲却说,“不用不用。”

章哲说完暗嫌自己嘴快了。他和苏韵一样,都不爱给人添麻烦的脾气,说“没事”和“不用”是习惯性口头语。

如果苏韵爸妈真能留下来照应几天,自己出差心就定了。从医院到家才几天功夫,原以为能轻松一点,谁知累多了。

心累。章炳年回了家后不知怎么搞的,反倒像时差颠倒了,在医院八九点睡,安安静静,到家每天不到十二点不睡,有时还要闹,和孩子发脾气一样,话又不成句,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曹佑珍除了抱怨还是抱怨,抱怨几句就到老路上,不该做手术、不该来带孩子……

章哲真想和她说,拿出以前爸没事时你对他耐心的一半,他也许都没那么闹腾暴躁了。可他不敢,也不忍心。他怕曹佑珍也垮了,他看她现在就在垮的边缘,一身骨头像被抽走了,没个支撑。他怎么放心她照看呢?何况还不是一天两天的短差。

可嘴巴已经把“不用”的话说出去了,心里一发愁,指节都捏得发了白。

一旁的苏韵恨章哲这时还硬撑,就和去离婚时一样,明明事情发生了,他只字不提,你这么硬气,你继续扛好了。

“我们婚都离了,你们留下来照应算怎么回事?学雷锋啊。”

“韵韵你胆子太大,这么大的事不和家里商量一下,你哪里像个大人?一点不懂事。”李茹萍说。

“我什么事能和你们商量?你们胳膊肘会朝我拐?”苏韵对苏亚洲那事还计较着,对父母就有点借话撒气的意思,说完觉得在这里不合适,又把皮袍下那个“小”朝里收了收,话拐个弯,“就知道劝我忍,劝我不离。不离现在躺下来的就是我。”

“苏韵!现在还说这些话干什么?!”章哲瞄一眼曹佑珍,喝苏韵。她这不是硬要引套子给自己钻么?曹佑珍一直怨她把章炳年气倒的,她倒好,还这么理直气壮,非要引得他妈跳起来在这一堆人面前撕吗?好看吗?

谁知曹佑珍并没有,温温和和地,“是啊,现在还说这些话干什么。他人都已经这样了。你要和章哲能好好地,比什么都强。”

一时间,三个人都反应不过来,除了苏韵和曹佑珍自己。

曹佑珍的算盘自己知道。

苏韵是来不及反应,她已经被章哲这一喝喝得怒从心起。从进门起,他问了句小枣,就没正眼看一下自己,给章炳年换衣服时,她悄声问怎么不用成人尿不湿,他也当没听见,现在又这么喝自己。

也是恨我害你爸成这样?你恨去吧。

她走过来拉起苏卫国的衣袖,“我们走。”

“韵韵!”李茹萍难得地板了脸,把苏韵拖到一边,“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天大的是非先放一边,现在躺着的是小枣爷爷,不看别的,你要看章哲,明天还出差,这时该帮帮人家孩子……”

苏韵不作声,崩着劲儿站了会儿,“随便你们吧……我要回去了,小枣还托在别人家里。”说完左右看了看,问章哲,“能睡吗?”

“天热,地板上就能躺一躺。”苏卫国让苏韵别担心。

“爸妈你们睡床上,我睡沙发。”

曹佑珍在椅子上舒出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