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凑钱还债

苏卫国这两天都在借钱。

拿到卖小麦的钱后,找兄弟姐妹借,李茹萍找妹妹凑,找过去厂里的姐妹凑,连老太太也把自己藏在荞麦枕头里的九千八百块拿出来了。

“都我家韵韵这些年给的,我一个要死的人,还要了做什么用,都拿出来给这个二流子吧……”老太太还活在旧时代,管不听话没出息的还叫二流子。

可七拼八凑,堪堪够一半,把欠银行的一并算上,还缺十八九万。

李茹萍之前安慰沈倩倩说有她和苏卫国顶,现在愁得一夜到天亮睡不着。毕竟不能光拿一张嘴顶,你得拿真金白银出来顶。

李茹萍恍恍惚惚地,想这好日子和坏日子就真只隔了一层薄纱。

这些年,辛辛苦苦,才把给他们结婚办事、给他们在镇上买房的钱还完,心里美啊,心气儿又起来了,想趁还不老,再努力几年,也去市里给买一套去……结果呢,都成了幻影,被打回原形不够,还多退好几步。

也问过苏亚洲,你们就一点没攒下?两年赚来赚去,两人回来人模人样,钱哪里去了?苏亚洲说租房是钱,吃饭是钱,给沈倩倩买的那辆小车也是钱。那倩倩手里就没有能先拿出来的?苏亚洲说漏了嘴,说她钱压在别的地方了,这时让她拿等于要她命。

李茹萍心里就气,隐约疑惑沈倩倩哭离婚有“演”的成分。但这疑惑不能拿出口说,她要不是演的,要是真心想要和苏亚洲离,只怕你李茹萍更要愁得一夜白头。这时侯,李茹萍又多出一丝庆幸来了——至少家看起来是完整的。

苏卫国说要不找韵韵问问。

李茹萍摇头。

倒不是因为苏韵上回电话里给了她颗钉子说以后万事不管,自己女儿,说什么也不会真往心里去。是这口不好开。哪样大事,苏韵没朝家里贴?自己住的房子翻修,苏亚洲买房,结婚……

再说苏韵自己也苦巴巴攒着再买套房子,孩子日子过得本就不称心,还去她那里拖,只怕她更难……

苏卫国听了点一下头,抽一口烟。

“我去找支书问问看,看扶贫贷还能不能再贷了。真还不够,等人来了,再商量剩下的是不是能缓几个月。别的还有什么法子?”

苏卫国那边才垂头丧气从村大队回到家,还没顾上和李茹萍说道,就接到了苏韵打回来的电话,问苏卫国打算贷款干什么,数额还那么大。

原来苏韵有个初中同学中专毕业后回村当了“村官”,这阵刚好轮岗轮到苏卫国他们村支部。微信出来后,同学们“认祖归宗”一样被收进原来的班级群,互相就有了联系。刚才苏卫国去询问的功夫,同学就给苏韵“通报”了情况。

苏韵挺难为情的。同学们都打趣她说她是“白领”,是“赚大钱”的,她爸倒要去问扶贫贷……这一听,脸上就像被打了一巴掌。

苏卫国说苏亚洲弄事情弄下了亏空,给了最后期限,下个星期就来取钱,亚洲人在他们那儿。早点凑齐么他好早点……凑来凑去没凑齐。去村里问了下,现在连十万都贷不下来,政策说收紧就收紧。

“亏空了多少嘛。银行以前也打过我电话的,亚洲说才欠两万啊。”

“还有别处渠道的,统共三四十万。”

苏韵猛地记起了去自己家的“彪形大汉”,一只手不由就抱住了脑袋,这个祸害!

“这么多钱到哪里去弄?别人要他胳膊还是腿?他有本事闯祸就该有胆量去负责啊!要你在家这么凑法?”

苏卫国被一口烟呛得直咳嗽,“凑了有二十万。还差十八九万。”

苏韵想,还真是巧,自己卡里还真就有十九万,难道老天安排好来补苏亚洲这个缺的?

“你说多少啊,卫国?你们说三四万是骗我的?三四十万?还差十八九万?老天爷。”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拄着拐杖站到了苏卫国身后,看样子听了会儿,也花了会儿时间领会“十八九万”到底是多少了。

“老太太,没你事。你床上歇着看电视去。”苏卫国赶紧伸手扶老太太。

“我倒要看得进去电视!你和谁打电话?韵韵吧?”老太太话一说,手里的拐杖就朝苏卫国舞过来,“教子没方,教出这样的儿子,当初要生呢,你们管不住自己呢。生出来个祸害!净让我家韵韵跟着背锅,从他从学校出来就一路贴,现在你们还敢……”老太太说着哭起来。

“韵韵你先挂了。这事不要你操心。我和你妈都晓得你的难处,不然我们就问你了。”

苏韵心硬着没说话。

当初兴冲冲凑出去一万五,统共收了九百利息躺在卡里,本金倒没了。这亏活该她吃,是自己贪便宜,她认。现在这么大笔金额,她心不硬起来,万一一松口拿出去,什么时候才收得回来?再说这钱说起来还有章哲的一半在里面。

等苏卫国挂了电话,苏韵心却又死揪着疼了半天。

她知道苏卫国连扶贫贷的主意都打,一定是能借的都借过,想不出办法来了。

苏韵心绪难平,真眼睁睁看他们煎熬吗?一想奶奶在电话里的话,也可怜自己,觉得生在那个家是憋屈。

手机就在这时“叮咚”一声响。

“苏韵,小枣睡了吗?”是章哲。

章哲也是辗转难眠之下,迫切地想和人说说话,才管不住手发这个信息给苏韵的。

章炳年在ICU住了21天后转进了普通病房。在普通病房17天后,医生说脑部治疗阶段已经算结束了,建议他们可以考虑回家。

“康复医院有必要去吗?”章哲问。

医生倒没字斟句酌,章炳年这么久住下来,他和章哲也算半熟了,“财力够当然那里好,但就目前情况看,恢复的机会渺茫,在家注意做好皮肤和关节的日常护理,那效果可能差不多。”

章哲在选择做手术时,有过这个心理准备的。对照章炳年现在的样子看,甚至觉得已经不能算坏:从最开始完全没有意识和知觉,就连眼睛睁开的时间也只维持在几分钟左右到慢慢地,一边手脚能动……虽然依然不识人,但章哲觉得他没什么好抱怨的。至少他尽力了。

可曹佑珍后悔了、抱怨了。她不停说当初不应该做开颅手术,“遭罪啊。他自己遭罪,我也遭罪,你也遭罪。”

章哲只当母亲心痛。过去这个把月,曹佑珍常常以泪洗面,人郁郁提不起劲,她变得毫无生气,再也不“你爸”长“你爸”短。章哲理解,这也是人之常情,一辈子的老伴忽然偏瘫在床不识自己,她心里可不就像被挖空了一大块?怎么会不痛?

章哲两手握着曹佑珍一只手,劝她,“如果不做手术,怕到现在想起来也还是后悔。到了这步就做这步的打算吧。”

曹佑珍无精打采,“还有什么好打算?你看看他现在这样,就是个只能上面灌下面拉的活死人。我这条命就绑在他身上了。”

这话糙得刺耳,章哲竟一下说不出话来。

直到晚上躺下来,眼前还是曹佑珍一脸幽怨的神情。自己真的错了吗?真的一开始就该放弃吗?如果做的是放弃的选择,现在没了父亲这个人,苏韵和小枣会不会回到自己身边?章哲被引申出来的想法惊得后背一阵发凉。

“睡了。”苏韵回。

“你俩都好吗?”

苏韵抱着手机,紧抿着嘴,你终于想起来问我俩好不好了?我俩不好!哪哪儿都不好!小枣可怜死了,爸爸爸爸地喊、念,你他妈的就跟死了一样!我则变得像个火药桶、煤气罐儿,都是因为你!

“房子的事怎么样了?”她问。

她不可怜兮兮回答说“不好”,也不简明扼要说“好”。她生他气,她觉得他绝情,那一起绝情吧。不露声色地绝情。我们就来说房子。

其实关于房子,苏韵是想过了的。房价还在涨,一天一天和吃了添加剂的猪一样,晚点卖对她、对章哲都只有好。她并不急,也没心思急。

可她要将他军。

信息迟迟没来。

苏韵了然的样子,冷哼一声想,趁机再好好认认你爸妈啥样人吧!

章哲却像监控得到苏韵的表情,在她嘴角那抹冷冽的笑将消未消时,回过来说,“还要再过一阵。春节后吧,我们搬出去。”

房子的事,章哲也想了的。但想的不是卖或者什么时候卖的问题,更多是时间上的考虑。等到春节,拿了年终奖,他就有底气出去租房了。这里还给苏韵,要住要卖都随她便,他倒没动过要一人一半的心思。

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哪怕曾经最亲密的人,心里真正的想法根本不能隔着肚皮被猜出来,不但不能,还时常会被短短几字短信传达的意思带偏。就像现在的苏韵只看到了“我们”。

苏韵嘴角那一抹笑果然就冻住了。

她被“我们”刺激了,一晚的辗转难眠心绪难平也被“我们”治好了——章炳年曹佑珍那样的父母,章哲尚且护着,和他们同进退。自己的父母焦头烂额时,不应该出手帮一下吗?

那钱是有他章哲一半没错,可房子他不也住得心安理得?如若自己今天不提,怕他都不会主动来和自己说房子的事!

这时她想起陈艺蕊曾经说过的话了,“别真把情想得比金坚,男人有别的打算时,自私的本性、你看不见的一面就暴露出来了。”

没等到第二天早上,苏韵就打了电话回去,李茹萍接的。

她说明天就把十八万打到苏卫国邮政储蓄的卡上,但这钱苏亚洲得保证还我,月月都得还,五千是五千,四千是四千,我不是慈善机构,我也辛辛苦苦上班一月一月赚回来的。

李茹萍说等亚洲他人回来——要明天打到卡上,他后天人就该能回来了——我一定和他说。他还不起来我和你爸也要先还你。

苏韵在电话这头像能“听”到李茹萍眼圈红了,她懂她此刻的心情。自己生的,再骂、再不成器,在人家手上,心不时时刻刻牵挂着?

“小章知道吗?”李茹萍突然问。

“不知道。”

“那……”

“哎呀,妈,行了,反正现在又买不了房。”苏韵不耐烦,“对了,之前的二十万钱,怎么凑的?全借的?他们拿了钱出来没?”

李茹萍知道苏韵指的沈倩倩,撒谎说,也拿了一些……

苏韵挂了电话,坐着愣怔了半晌,一个翻身,按灭了床头的开关,一头埋进枕头里,哭得稀里哗啦。她什么都没有了。

苏韵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对,怀孕那会儿,也是在黑暗中,也是事关苏亚洲,也是流眼泪。

人生有时像是一条一路东流的漫长河流,有时又像只是在一个固定通道内的轮回,情景、心境,不断反复,不断重现。

城市另一头,章哲也正看着和苏韵的五条来回信息,五味杂陈。他知道苏韵怨他,甚至猜到她现在正在哭。可他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他应该让她走,那会儿该,眼下更该。他以后能做的只是看看小枣,尽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懊恼刚才自己没管住自己的手,那索性将错就错吧。

“我就是想看看小枣。这周六还不行。下周六行吗?”他又发。

“随你。”苏韵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