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狂风暴雨

天气预报连续发布红色预警,说三天后台风即将从浙江沿海登陆,到时有八级阵风,大到暴雨。

老太太操心的命。早早地就指挥李茹萍把廊檐下堆放的米坛子面缸子再盖一层薄膜纸,“万一打东风雨,就坏一缸。”又关照苏卫国,“你那些麦子要遮遮好,那仓库有年头了,不晓得哪里会不会漏两瓦片。”

狂风暴雨果然如期而至。

街上几乎不见人,只有沿街搭出来的雨篷布和不锈钢架子被风吹得乱晃乱叫。

玛铁厂的废弃旧仓库门口,苏卫国穿着及膝黑雨靴,身上裹了两件雨披,正给那辆电动大三轮绑雨布。李茹萍两手高举着雨伞,撑在苏卫国头顶,顾不上擦自己脸上的汗水和雨水。

“别管我,去把后边角挡一挡,这雨又斜过去了。”苏卫国咬着牙,手上使着劲,身子不断下蹲来扯紧雨布绳。

李茹萍急急转到车后面去了,伞横过来挡住雨往车上打。

等确定绑稳妥了,百分百打不着雨了,苏卫国发动了车。经过门岗,停下来给看门老头发了一支烟,没到老头手,就潮了。

老头把玻璃窗开了道缝,接过去,“结束了吧?太不容易了。”

苏卫国笑笑,“最后一车。结束了。”

“慢点慢点。”老头关照。

苏卫国的大三轮轰隆一声开出去,老头又摇头嘀咕,“太不容易了。”

苏卫国从早上起来就一趟趟装,一趟趟送,忙乎了一整天,才把积在玛铁厂废弃仓库里的十几车小麦拖完了。

原先打算囤到春节前,价格高些再出手的,那些催债电话换着号码不断打来时,他也几次烦得想去他妈的,都卖了吧。

可到底舍不得,为能借下这个废弃仓库,没少欠人情,平时劳烦门岗的老头照看两眼也还要送送烟说说好话。现在卖出去不过和收购回来时持平,那些功夫、汗水……苏卫国心里可惜。

可再可惜,有苏亚洲一只膀子一条腿可惜吗?

事情是冷不防地急转直下的。起先他烦归烦——怎么不烦呢?要提防李茹萍听出名堂发愁,还要防着眼花耳却不聋的老太太问东问西,接个电话做贼似地——但心里没特别当回事,两万块而已,倒不信苏亚洲没这点办法。

过了一阵,不好了,电话多了起来,一听还是不同银行。周宝军又跑来找他,说苏亚洲弄亏了好几十万,里面还有他的十万,不过他不急,等别的还完再还他的,过年前给就行。

苏卫国打给苏亚洲,苏亚洲电话里格外凶,“你别听他的。说好一起弄,赚的钱他不说,收进腰包就算自己的,投进去的亏了想主意要算我头上了。这些人太没意思。”

就是这个电话让沈倩倩哭着要离婚的。

起初只是哭,要离婚,再打又打不通,苏亚洲的也不通。

李茹萍一夜没睡好,苏卫国也不敢多讲。

可纸里包不住火。李茹萍第二天再打给沈倩倩,“别哭。有什么事你说给我们听。我给你作主。”

沈倩倩说,“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他一直都稀里糊涂的。这两年弄小额贷款,才赚了点钱,洋洋得意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和他说要弄就当成个事情弄,本来你也知道你几斤几两,就是玩的空手套白狼,不更要谨慎点吗?他一看这人好也行,那人好也行,什么协议都没有,光靠一张嘴。追那笔四十万的款,说人家屋破、老奶奶可怜,一分钱没追回来。他可怜别人,谁可怜他呀?和周宝军更气人,那人猪狗不如,他还当真朋友。现在就咬死说十万是借给他的,他除了会哇哇大叫,还会干什么?”

事情就清楚了。

李茹萍问知不知道总共空了多少,沈倩倩说她又不管他的钱,不知道,就知道他天天死在外面不着家。

“昨天爸爸打电话给他那会儿,他才回来,怪我说要离婚,和我凶,抢我电话。他真怕家里人担心,何必当初呢?今天早上一起早又出去了。”沈倩倩气得直哭,“那些电话来打到我手机上,弄得我上班都提心吊胆。我嫁给他图什么呀?”

李茹萍说,“我来找他,这个讨债鬼。倩倩你别哭,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爸一起顶呢。”

李茹萍到底和苏卫国夫妻了几十年,把苏卫国那点处变不惊的本事倒现学先用起来了。

苏亚洲嘴上还是硬气的,一直说他想办法。

起初也确实以为这两年在外积攒了些人脉,这个总那个总认识一大把,开开口总不会是太难的事。可别说五万了,连五千都没人借给他!

苏亚洲这才知道自己天真了。

拖拖拉拉到前天,苏卫国终于接了个“有分量”的电话,说苏亚洲人给他们暂时扣起来了,欠他们三十万,看苏亚洲人不错,不是个滑头,利息就算了。他们给十天时间家里筹钱,到时带着苏亚洲一起回来。没有呢,我们还带他回来,到时就只能按我们的办法来了。现在肯定好吃好喝管着他,你们放心。

苏卫国一听就明白了。“你们放心”不是重点,按他们的办法来才是。

这下还有什么东西可惜?别说堆在仓库的小麦亏钱出,就是把自己命拿去也不可惜。

苏州这天也是狂风暴雨。

苏韵下班时出租车打不着,公交车也掉班,好不容易等来一趟同方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跳上去。半途换车还是难等,站台上人都快挤成罐头了。苏韵索性朝家走,鞋子就成了漏水的船,等到家脚底都泡白了。

“小枣,饿不饿?”顾不上擦干脚,苏韵问孩子。

李阿姨说早吃了,陈艺蕊妈妈来了一回,送了些吃的,顺便给小枣煮了两支面,有土豆有牛肉,娃吃得饱饱的。

小枣很配合地挺一挺肚子。苏韵心头一热,让李阿姨也赶紧回去,“阿姨,今天耽误你时间了。实在等不到车,走了三站回来的。”

“又不天天下刀子。你一个人不容易。”李阿姨拿伞开门。

苏韵就怕听人这么说自己。不容易是不容易,一个人也是一个人,可脸上总挂不大住,好像自己多可怜一弃妇。

肚子偏这时“咕咕”两声响,苏韵不由想,不可怜吗?鞋子潮的,衣服潮的,头发贴在脑门上,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还来劲了,又“咕咕”两声。要章哲在指定要骂,“有天大的事饿了也要先吃,你低血糖你不知道?”“台风怎么了,路边店全关门了?”章哲就批评自己不按时吃饭时最理直气壮。

真可怜一女人。连批评都是香的了。苏韵嘲自己。走进厨房,果然有碗土豆牛肉,她伸手拈起一块土豆,又一块牛肉,包了一嘴去冲澡。

洗到一半,头上的洗发水沫儿还没冲干净,手机在外响,跟着小枣声音比手机还响地喊,“爸爸,爸爸。妈妈,爸爸。”

苏韵心一跳,手忙脚乱关了水,穿好衣服出去,手机铃声已经停了。她从包里找出手机,哪是章哲,只有赵约翰一个未接电话。

苏韵握着手机,看着墙上穿衣镜里自己头发上还留着白沫儿的滑稽样子,心里一酸,这下“可怜”被彻底坐实了吧?以后别觉得脸上挂不住了,你可怜的气质由内而外。

电话回拨过去,赵约翰问她在家了吗?苏韵说在。

“刚看新闻,说有台风。八级。”

苏韵一只手接电话,一只手不停地摸自己残留着泡沫儿的湿滑头发,“是的。”

小枣在边上跳,“爸爸,爸爸。”

苏韵赶紧捂住手机,朝他瞪眼睛,“不是爸爸,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小枣闹睡觉。”她对赵约翰说。

“打扰你们休息了吗?我看到新闻画面,想了想……还是打来问一下。”赵约翰的声音有些迟疑,又像有些羞涩。

“谢谢。香港什么天气?”苏韵喊自己打起精神,不要不礼貌。真诚的关心——不管是不是你要的——都不该被随口敷衍。

“晴天,蓝天。两周后——也许十天或者八天——回到苏州,我们一起吃饭吧?我有重大的消息告诉你。”

苏韵在电话这头尴尬地笑一下,重大消息?总部开拓再多的版图和我有什么关系,反正一年就百分之五的加薪。

“好的。”她说。

挂了电话,小枣锲而不舍,“我爸爸呢?”

要不是努力控制住自己,苏韵真要学野蛮村妇骂一句“你爸死了”才觉得解气。

从民政局出来那天,他说忙好了看小枣,一次没来。这么糟糕的天气,李阿姨说自己不容易,陈艺蕊妈妈给自己送吃的,赵约翰也想起打个电话,章哲你不是死人是什么?

她把手机放回桌子上,却见小枣依然眼巴巴仰头瞅自己。不,她不会打电话过去的,就算为了小枣也不。她要扛到台风过去,她不要他以为自己在害怕在求饶,在拿小枣做借口求和……

“爸爸的电话关了。”苏韵胡乱拨了个1234567,在小枣耳边一晃,“听,里面阿姨是说关机了对不对?”

苏韵觉得自己就是个大骗子。

睡前照例又是多读了三本绘本。她现在总在对小枣心怀愧疚时,无条件满足他的要求。

“还要读一本”,“还要一本”,“妈妈再读一本”……还好只是读绘本。苏韵亲亲小枣的额头,苦涩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