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唯有你是阳光

连续休息了三个工作日,苏韵早上一上班就收到一封法国客人的邮件,标题三个问号。苏韵赶紧打开,正文前起只是三个问号。

往下拖,说上周一寄出的展会样品因提供的报关文件价值与实物不符,一直在途,需要这边协助联系解决。

苏韵快速翻工作日历,谢天谢地,展会日期是下周一开始,苏韵基本确定不会有影响。但三个问号给人一种被挑战、被质问的感觉,让人极度不爽,尤其一个本来就不爽的人。

都没稍微整理下思路,苏韵就列了1,2,3条出去“应战”。1.上周四一早就有休假通知邮件群发,并设置了暂时代理联络人,为什么邮件不抄送给他?2.既然是紧急事件,邮件一直无回复的情况下,是不是应该选择电话沟通?3. 如果你们试着联系承运公司当地,会发现这个问题很容易解决,正如我刚才联系DHL,迅速得到的承诺一样。为什么不亲自试试?

这不是一封体面的邮件,措辞有侵略性,并且示威一样也给出了三个问号回应标题。发出去后,有点过瘾,但也不是全不忐忑。

果然,下午四点刚过,韦先生召见了她。苏韵算算时间,猜到是早上“不假思索”的邮件惹果子了。

“每一点都没问题,也立得住脚。可是,Mica你要记住,他们是客户,光凭这一点,不decent的就反过来变成了你。”

苏韵不响。她想韦先生下一句也许就是让她邮件道歉,她不接这个盘。

“现在事情处理结束没?”韦先生问。

“早上上班第一时间联系了,DHL会跟踪,有结果会立刻通知我。今天应该能解决。”

“为什么不在邮件里说明这一条呢?”

“马上回。”

苏韵领会了韦先生的意思,这样也算变相的“对不起”了。

“Mica你一直很聪明,处理问题也迅速得体。希望以后个人情绪不要带到工作中来,何况这类完全没含金量的小事。”

苏韵说知道了。

回到自己位置上,划开手机,点开微信,习惯性找章哲。工作上的事总是这样,不管是不是她处理得不合适,还是对方真有错,大面儿上事情解决了,苏韵拉个“内部人”无原则挺自己一下才会开心,才算“正式解决”。

就今天这事,搁以往,她一定会吧啦吧啦,“说得跟真的一样,圣人才做到情绪不带到工作里好吧?我怼他们怼得不对吗?是他们的错啊!是他们不礼貌啊!有话不会好好说,非打问号吗?看到问号就火大!”

章哲也会闭着眼瞎说,“你做得对。他们装什么大爷?该强势要强势,你才是大爷,管他什么客户不客户!”

这就是不上路子的胡说八道了,可苏韵也幼稚得很呢,就要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挺”,就要这种帮亲不帮理,让自己乐一乐。

对话框点开,手缓住。

原来这就是离婚。

你一个人吃饭睡觉照顾孩子,你再没法没心没肺地分享快乐、倾吐废话,也不再有人大咧咧、牛皮哄哄地对你说,“有我呢。”……

你要学着从心里上抽离自己,今时不同往日了啊!像为强调,苏韵干脆把手机倒扣在桌上,情绪却再落两丈。

手机响,她看也没看,抓过来就接。

“苏韵,是我啊。”

一听曹佑珍的声音,苏韵皱起眉,她没说话。

“我来问问,章哲的钱是不是都在你那里?你爸……”

苏韵的表情霎时就嫌恶起来。你来问问!哦,离婚了没关系,不问小枣两句,上来就是钱。小家小户的一辈子没出息!她打断曹佑珍说,“那不是我爸了。钱在我这里,可房子在你们那里,算起来吃亏的是我,你们怕什么?”

苏韵把手机重重地扔在桌上。

“亲爱的……你没事吧?”朱翎趴到玻璃隔板上,探下半个脑袋,问。

苏韵差点掐死自己,这在办公室里,怎么一开腔就又收不住了?!

“没事。吵架了。”她没说离婚。

可随即又想这也不是能瞒住人的事。以后下班坐车方向和以前回家是相反的,这么多同事,一起工作了六七年,平时乘车等车常碰到,不是一目了然?

要避开“一目了然”,势必就要晚一点再出公司。可明明归心似箭。虽然阿姨没打电话来,那就说小枣一切都该还好,可终归不放心,毕竟才第二天,又在陌生的环境,没熟悉的爷爷奶奶在身边。

苏韵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却只暴露了心中的烦躁不安。

死要面子就要受活罪,苏韵成了办公室里早来晚走的人。本来下班高峰期公交车穿过老城区就容易堵得水泄不通,苏韵到家常常七点一刻了。

多亏了陈艺蕊妈妈,家里炖只鸡,烧点笋干牛肉什么的,都用碗给苏韵装大半碗来。

知道小枣爱吃毛豆,就给苏韵剥上一点分装在保鲜袋里,下班到家要么隔水放盐蒸,要么和肉丁一起炒。时间上节省了不少。

苏韵极不好意思,陈艺蕊妈妈说,“阿姨又不爱跳广场舞,白天睡睡午觉看看电视,剥点豆子顺手的事,我自己家也要剥。”

说是这么说,苏韵不能真理所当然收下了,碰到去西点店给小枣买他爱吃的蜂蜜小蛋糕,也记得给陈艺蕊妈妈带点袜底酥枣泥糕。陈艺蕊妈妈就很开心地分给左右邻居,嘴里把苏韵夸了个底朝天:懂事,心里惦记人,哪像艺蕊,就知道忙,顾自己的小家……

苏韵有时把陈艺蕊妈假想成曹佑珍。她也不是没给曹佑珍买过,可曹佑珍总不领情,不是说太甜就是说有牛奶味,两次一弄,苏韵也懒得费心换花样去“讨好”了。

每每想到曹佑珍和章炳年,苏韵就觉得眼前的日子不算坏。地方小点旧点,但能自由行走;累,但不必受人眼色脸色。

李阿姨是个热闹人,领着小枣和小区里别的孩子一起去桂花公园玩,教他唱苏州老童谣。有晚小枣左一句右一句地咿咿呀呀,“……里床一直缸,缸里一只蛋,蛋里一只黄,黄里一个一个小和尚,恩阿恩阿要吃绿豆汤……”苏韵搂着他手都不肯放,怎么这么乖,这么乖!

唯一难弄的是小枣有时作困就闹腾着要找爷爷奶奶,问爸爸。苏韵总一遍一遍重复,“爷爷奶奶在他们的家里,你和妈妈一个家,爸爸很忙很忙,爸爸不忙就来看小枣。”

可章哲好像忙飞起来了。十来天了,他只发过一次信息来问:都安顿好了吗?苏韵说:好了。你呢?章哲说:忙。

一个“忙”让苏韵心灰意冷,他忙得甚至没空问一问自己住在哪里?

他们很快就会变成曾经最熟悉的陌生人了,从前的感觉会慢慢消失,他会有新的人。

苏韵的心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毒液瞬间渗透到五脏六腑。新的人,这让苏韵几乎感到窒息。

章哲说忙已经是最大程度的粉饰太平。何止忙,他简直丧透了,丧到怀疑人生。

和苏韵换了离婚证回来后,他就开始忙着借钱。

借钱电话是先打给章磊的。章磊一听说,马上要来苏州看二叔,章哲让暂时别来,现在人在ICU,情况不明朗,来了也无济于事。

“也先别和你爸说。年纪都大了。稳定下来了再和他们说吧。”

章磊说好。

“章磊你能先借我点钱吗?暂时先要十万左右,能多最好,我现在心里也没个具体数目。”

章磊没说能还是不能,详细问了情况,前期花费、后期方向。章哲莫名就不太耐烦,医生给的说法一直模棱两可,他也听出来了不乐观的意思,可他不能把他爸撂那儿不管。就像个船底有洞正漏水的船,他只能先凑钱不断补洞,补起一个扑向另一个。他这时最需要的是掷地有声的“没问题”,他需要个人给他壮壮胆。

可他知道这要求过分。他们虽说堂兄弟,可来往并不多,自己因为被比怕了,能避就避,这些年不过就结婚、生孩子这些大事上互相礼节性走动,维持个“亲戚”的名号。现在能要人拍胸脯说没问题吗?

他耐着性子和章磊前前后后说了。

章磊说家里钱都老婆负责管,估计买了信托和理财产品。厂里现金周转也是个问题,十万怕有困难,“你先把卡号发来,我想想办法。”

既是这么说,章哲心就悬着,他左思右想和曹佑珍开了口,说自己找人借了,一时还没到位,怕医院赶不上趟,那里说要交钱就要交的。

曹佑珍一听,问,“你手上已经没钱了?还是在苏韵那里你不好开口?”

“七八万花完很快的,总要提前预备好。”

“就七八万?苏韵还当真把钱都把跑了?”曹佑珍的注意力还在后一个问题上。

“她要用钱的地方也多得很。租房子,找人带小枣……爸看病的钱以后回合肥能报销一部分出来,现在没人有空跑。”章哲意思是你们的存款先拿出来救急,不,救命,以后报销了还是给你们。

曹佑珍说,“你爸的存折我保管是保管着,密码我弄不分清的。我自己的存折月月千把块,没一点名堂,顶什么用,送进去就打水漂走了。”

章哲顿时哑巴了。面前的母亲还是开口习惯以“你爸”开头的那个人,可分明又不是。

“你爸这回遭这么大罪,不也是她造成的?没和她打官司就算对得起她,钱还不……”

章哲没听完起身朝卫生间走。这事曹佑珍提过两回了,别说爸他脑溢血不好真怨到苏韵头上,就算怨,现在还去找她把钱说理说回来?

冷血。他就想到这两个字。

T恤脱到一半,正包住半张脸时,章哲忽然停下手,脑袋重重地撞在玻璃镜框上。他委屈,难过,想放声嚎叫……

如果苏韵在,苏韵会说“没事,扛得过去”,苏韵还会张罗着帮他一起筹钱,苏韵也许还会半严肃半开玩笑地说,“章哲以后你花钱都得听我指挥,我们是穷人了!”但苏韵绝不会说“送进去就打水漂走了”。

离婚是对的。离婚了苏韵就不必跟自己受这种苦,不光是钱上的苦,还是和阴暗自私形影相随共处一室、看不到希望、让人痛苦的苦。

章哲把T恤又撸下来,用手使劲抹一下脸,拿了手机回来翻通讯录,重新“物色”人开口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