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分道扬镳

周一。民政局门口。

苏韵到得早。她这习惯很不女生,从谈恋爱开始,一点不懂拿着点乔晚个十分钟半小时的,总是早早地到约会地儿,巴巴地等,把心里的热切和盼望暴露无遗。现在来离婚,竟也还保持着这习惯。

苏韵攥着瓶矿泉水,四下看,想着把自己往哪里摆合适。因为一个人,怎么都招人眼睛,一看就猜到肯定不是来领结婚证的——谁领结婚证不是成双成对、喜气洋洋?

正恼自己来早了,远远地,一辆出租车停下来,下车的正是章哲。苏韵下意识挺直了背。

待到章哲走近,苏韵心一揪,惊得嘴巴半张开来,一声“啊”随时会飞出来。章哲简直就像个刚从灰草堆里扒拉出来的人!看那凹进去的两腮,是给谁削去一块了吗?还有那眼窝,塌了!胡子几天没刮了?

这憔悴明显不是没休息好、累了的憔悴……苏韵喉头泛起酸胀。他才没有电话里那般冷冰冰,她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爱自己!他也不舍得!不然怎么折磨自己到如此摧枯拉朽的地步?

看,连眼睛里都布满血丝呢!一定几夜没睡好。

苏韵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捏得咕吱响,想章哲会不会走过来一把拉过自己的手,然后开口说些什么。苏韵,我们回去吧;苏韵,我们不要离了;苏韵,就算为了小枣我们也不能离……随便什么。

她是拉下脸背过身不待见,还是扭捏一下,只一下,就扑进他怀里去?

章哲的腿迈到了跟前。

“走吧。”他说,没一丝迟疑。

苏韵交织着挣扎的期待落了空,章哲压根儿没给她挣扎的机会,她无需挣扎!她默默无言地跟在章哲身后,大拇指的指甲把食指生生掐出一道凹坑……

鲜红的两本本子交出去,又换了颜色回来。短短几分钟,抹去了他们的八年。

“住陈艺蕊家的?”章哲终于在走到民政局门口时又开了口。

“租了房。”苏韵潜台词已经出来了,你出差前不是说我租你随意吗?我不是闹着玩的。

她立即在心里替章哲反击:我说不租了吗?你给我机会说了吗?我不是脚刚跨进家事情就急转直下到了你要离婚这步?

苏韵不由难过——到这时候她还希望他反击。

可是他不,他问,“在哪里?小枣你以后怎么带?”

苏韵像被羞辱了,她对自己愤怒了,你还在做白日梦!你这么不坚定你离什么婚?你可不就是一天一出戏么?!独角戏!戏精!

“阿姨。找好了。反正不要你家人再碰他一下。”为挽回被假想的希冀弄丢的颜面,苏韵越发嘴硬。

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灯经过,两人都没招手。章哲把那本卷成小筒的离婚证打开看看,忽然说,“现在愿意找阿姨了?”

苏韵想,你也终于刻薄起来了。然而,苏韵到底是软性子苏韵,她马上又被这句话提醒了。追根溯源,引“狼”入室的是她,这场离婚不就是她自己导、自己参与演的一出悲剧吗?这就是一项罪了,自己犯的罪。

她不能攻击章哲的“刻薄”,自己也没法刻薄、没法嘴硬了。

“你卡里的钱暂时放你那,我卡里的放我这。等房子卖掉再一起谈。”苏韵想总要章哲做好那对老人的工作才好卖,有多难可想而知,但以后再和她苏韵没关系了。

“行。”章哲头扭过去说。

这个“行”,真是撑得他上下牙都要粘到一起,才说出的一个字。章炳年从进医院到今天早上,已经花去四万多块。去年的年终奖苏韵一直没让他转进她卡里,也亏得苏韵没让,人说日进斗金,眼下对章哲来说,正经地日出过万,真正钱不是钱,只是纸。

照这样的速度,不出两天,他就会弹尽粮绝,而要命的是,后面还是个未知数,也许很庞大的未知数!

他现在非常需要躺在苏韵卡里的那些钱,可没法儿开口!开不出口!她一个女人,还带着小枣……

再有出租车经过时,苏韵扬了手。章哲上来拉了车门,另一只手帮她挡住头顶,苏韵眼眶一热,不敢再看他,弯身钻进后座。

车门一关,她迫不及待捂住了嘴巴。

出租车司机想必见惯了民政局门口这类分道扬镳后的哭哭啼啼,耐心等苏韵报地址,车门却又被拉开了。

“苏韵,照顾好小枣和自己。我等,我……最近让陈艺蕊多帮帮你。”章哲忽地哽住了,“我等忙定了我看小枣。”

苏韵一下不管不顾地大哭出声,以后他们只有在看小枣时才能见面了,他们只是小枣的爸爸和妈妈了。

车子驶在苏韵不熟悉的马路上。

昨天她已经搬进了租来的房子里。房子在老城区,小区确实有些年头了,听说还是当年单位的福利分房,里面绿化不多,也没有专门的儿童娱乐区域。

陈艺蕊妈妈告诉苏韵说一出后门,对面桂花公园里什么都有:滑梯、跷跷板、沙坑,摇摇车……齐活得很。除了这些,还能喂鱼、划船。

回到出租屋,陈艺蕊妈妈也在,送了冰镇绿豆汤来,正和阿姨一起喂小枣喝。看见苏韵,让她也喝一碗,“暑气大,喝点清火。”

苏韵说不出什么客气话,“谢谢陈妈妈。”

“这谢什么。你和艺蕊处了这么多年,不是同自家姐妹一样?再说哪是什么好东西,多抓两把豆子的事。”陈艺蕊妈妈快人快语,“你明天就安心上班去,别担心孩子,李阿姨和我相熟得很,没事我也来一起带小枣玩玩呢。这孩子一点不认生,说话又清爽。”

“就是脾气大,惯坏了。”苏韵说。

“男娃嘛,脾气大点也不是坏事,只要以后懂道理就行。你教他道理,孩子他不就懂道理了。”

苏韵点点头,“以后要多麻烦两位阿姨了。”

“哪里麻烦。人老了没多少事情做,你不知我多盼着帮艺蕊带孩子。她偏偏不听劝。”

苏韵不敢接茬,怕说漏了嘴。

“前两年要游山玩水,现在心思又放到衣服店。不知足。要那许多钱做什么?小沈赚的还不够她花?”

苏韵就懂了,“人哪有嫌钱多的,艺蕊她有自己的主见和打算。”

“就是被小沈纵的。死丫头。”

苏韵想陈艺蕊妈妈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也或许是为在李阿姨面前秀一秀女儿的幸福,赶紧附和说,“对。小沈都随便艺蕊的。阿姨你别急,艺蕊要想要,孩子说来就来。”

陈艺蕊妈妈拖一拖苏韵的手,“你看还要你来宽我心……结婚我晓得你都是同艺蕊前后脚,听说小章人也好得很呢,你这公公婆婆实在闹得不像话,不懂事理,真把你们给搅坏了。”

苏韵不想在外人面前谈家事,推说趁她们在,自己去超市补些漏买的日用品。小枣嗜甜,又贪凉食,一碗绿豆汤喝完还嚷嚷要,一点不要跟苏韵的脚,很高兴地挥手说再见。

小区里不见人影,除了知了躲在树上“热啊热啊”地叫。苏韵走到一处偏僻的紫藤架下坐下,刚刚陈艺蕊妈妈提到公婆,她躁动了几天的心静了一点下来。

一直也以为提出离婚是自己当时意气用事,她失去理智,拿刀威胁,想惩罚章哲,想“报复”公婆,她觉得一秒不能再多忍受……放到现在冷静想,其实是必然后果。不是那晚,也会是别的时候。能拖到现在,算苟延残喘了。

至少以后不要隔两天生一场闷气,至少得乳腺癌的几率都低了吧?光为小枣,也是值得的。都说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她不是早就恨不得把小枣和章炳年隔离开?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去换。

虽然这代价未免太大……

太阳依然大,苏韵起身往小区门口绕去。不能皱眉、不能怕吃苦,以后什么都要靠自己了,以后小枣头上的伞就自己来撑了,太阳算什么?刮风下雨的日子都还在后头呢。

在附近绕了两圈,燃气公司充了IC卡,交了电费,经过银行时进去取了些现金,最后转到乐购,买了两大马夹袋零零碎碎吃的用的。

看着没干什么像样的事,可从乐购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回到出租屋,又马不停蹄推着小枣去了桂花公园。

在观鱼池边,苏韵买了包两块钱的鱼食,小枣手一提袋底,全倒了进去。蜂拥而至的红鲤鱼让小枣乐不可支,巴掌都拍红了。

“妈妈,还要喂。”

“鱼儿们要吃撑肚子的。小枣吃撑肚子舒服不舒服?”

“不要。”小枣跺一下脚,“鱼喜欢。”

苏韵正准备继续说道理,小枣忽然指着一个摇扇子穿白汗衫,背手站在池边看鱼的老头喊,“爷爷,爷爷。”

老头回过头,看眼小枣,很高兴的样子,“乖,乖,乖。”

可小枣发现那不是自己爷爷,哇一声哭出来,弄得老头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苏韵和人解释,“孩子误把您当成自己爷爷了。”

大人一听就明白,孩子不依,这会儿真想起爷爷来了,“妈妈回家,小枣回家,小枣要爷爷。”

“爷爷和奶奶回去啦。以后小枣晚上和妈妈睡,白天和李奶奶玩,好不好?”

“回哪儿?”

苏韵诧异于孩子的执着,她蹲下身,对着小枣的眼睛,“爷爷和奶奶的家啊。以后小枣和妈妈是一个家。”

两岁的小人儿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似懂非懂,“那爸爸呢?”

苏韵的眼泪又迸出来。她很嫌弃地在T恤袖口上使劲一擦,“苏韵,再掉眼泪,你这个女人就真的没一点花头和出息了。”她恶狠狠地对自己说。

“爸爸坐大飞机去了。坐大飞机回来给小枣买托马斯小火车……”

“还买小熊饼干。小枣听话。”

苏韵再顾不上讲道理了,站起身,抱起小枣,又去买了两包鱼食来。随便你怎么喂怎么倒吧,你笑,你开心,妈妈就高兴。

晚上苏韵手忙脚乱。只想简单熬一锅菜粥,费了小半天功夫。洗菜切菜,拆出一包下午买的南美白虾,剪须,扯泥线,淘米……终于坐上锅,去给小枣读《米老鼠出游》时,没注意灶上的火,汤水潽出来,收拾半天,一锅粥成了烂米饭。

小枣吃饱,苏韵把厨房收拾好,给他洗澡。洗澡时小枣忽然要水枪,苏韵叹口气,谁能记得收拾这个出来?

“今天我们不玩了。水枪不在。”

“水枪呢?”

“水枪睡觉了。小枣赶紧洗好去看一集动画片,也睡觉好不好?”

“不好。要听故事。”

“好。妈妈讲故事。”

“水枪在哪里睡觉?在小枣家里吗?”

苏韵只觉招架不住——她现在连“家”也听不得——快速转移话题,“明天妈妈给你重买一支大水枪。”

等哄睡小枣,搓好小枣的小衣服,自己洗漱好,已经快十一点了。苏韵精疲力尽。来不及等头发吹干,她爬上床,把脑袋枕在床沿,让头发垂挂下去。

苏韵的眼睛瞪着天花板,想这就是她和章哲分开——正式分开——的第一个晚上了,奇怪的是,也没什么感触了。

什么感触都不如咬牙扛。刚生下小枣那会儿不也手忙脚乱?等成为熟练工就好了。

亲亲小枣的小脸蛋,那股奶香味像催眠药,苏韵很快沉沉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