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掉进坑里
章哲这趟差出得有些冤。
周一下午就把问题全部解决了,调试百分百通过。要不是周五那晚曹佑珍那个让自己分心的电话,也许多忙乎几个小时就搞定了。现在就该是坐在公司等客户的反馈确认报告,然后六点心满意足下班回家了。
心里想“心满意足”,嘴里却是长长一声“唉”。工作上的问题卯足劲死磕,五遍十遍地改方案,最后总能功夫不负有心人。可家里的问题,他当真就没那份能耐。
前天在机场,同行的同事们聊到家庭,都有同感:难。一个说婆媳关系搞不好,他家就改请丈母娘来帮带孩子,矛盾没有了一阵,可媳妇儿又觉得自己妈亏了,最后引申到嫁自己也亏;一个说他爸妈懒得和他们搅和,逢年过节给点钱意思意思,媳妇儿三天一说,五天一提,说就他们家“钱”大……
章哲想自己家情况比你们谁家都复杂,复杂得多,“我要给你们花半天讲讲,你们绝对个个觉得生活幸福,自省自己根本没资格在我眼前抱怨……”
男人也八卦,都来了劲,“章哥你说,我们来给你判一判。”
章哲摇头,这还用人判吗?
章哲原本打算定周二一早的飞机回去,尼克姚却本着“多办一桩是一桩,反正都去了”的态度,让章哲绕道去一下邻近城市的一家传媒公司,“经理,就要有这个意识。”
至于哪个意识,是定期拜访和客户沟通,还是要让机票价值最大化,章哲没想——他只想赶紧回家去。
午饭过后,苏韵眼皮开始跳。她一时忘了哪只跳财哪知跳祸,抓起电话拨了回去。
坐月子那会儿自己赌气关机回娘家,章哲找不到自己后,苏卫国第二天就去电信把座机恢复了。
“你爸宝贝你哦。”李茹萍说。
“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宝贝章哲吧?”苏韵说。
“不一样的嘛。章哲不是我家的一个人?”李茹萍说。
后来苏韵说给章哲听,“感动不感动?说。”
章哲说,“感动。”
感动个屁,臭白眼儿狼。苏韵听着电话嘟嘟响,心里暗暗骂。
电话响了四五声,才有人接了,却是苏卫国。
苏韵说,“爸,吵着你没?我想找奶奶的。”
苏卫国每天中午吃过午饭有睡午觉的习惯,天塌下来也不管,非要弄他醒,还发脾气。苏韵和苏亚洲小的时候,李茹萍就教唆他们用鸡毛掸子拂他脸叫苏卫国起床。
“今天没睡。奶奶去东边邻居家串门了。你找她有事?”
“哈哈,看你问的,我找奶奶能有什么事。眼皮跳,问问她跳财还跳祸。”
“咳!你信这个。没休息好吧?”苏卫国听了个笑话一样,又说“财,都是财。放心,去睡会儿。”
苏韵笑着挂了电话,才想起忘了问苏卫国怎么独独今天没睡午觉。
在桌上趴了会儿,醒来果然眼皮就不跳了。手机上有章哲发来的信息,说刚通知飞机延误,本来四点能到无锡,现在怕要到五点。
“赶得及吃晚饭。用不着你妈打电话确认汇报首长了。”
苏韵回完就后悔了。总在手心攥把小刀,出其不意捅他一下,让他难受干嘛?!就不能把这些讽刺的、不悦耳的话放肚子里吗?
心里恹恹地回到家,屋里没开电视,也没开灯,窗帘严严实实拉着,比外面暗得多。苏韵最不爱看家里这样,蒙上灰不住人了似地,一点生气没有。心里更加生恹,走过去刷一下把两边窗帘都拉到墙角。
转身看见曹佑珍和章炳年在次卧,一个靠在床边假寐,“难得糊涂”的扇子抓在手里。一个坐在椅子上,人前倾着,好像随时要站起来的样子。小枣在床脚边光着屁股搭积木,看见苏韵,孩子竖起一根指头,做一个“嘘”的动作。
苏韵去抽屉里给小枣翻裤子,曹佑珍问,“外面没人吧?”
苏韵不知婆婆什么意思,但这两三天她没和他们说过多话,现在也就懒得问,只抬抬眼皮,摇摇头说,“没。”
曹佑珍这时站起来,抚着心口,“啊哟,这一天可吓死我了。大白天有个光膀子壮汉,那胳膊上一条青龙老长的,来敲门,叮叮咚咚地,我一开,说找你弟弟——他们先说苏亚洲,我还没反应得过来,也多亏得我没反应过来,才对他摇头说找错了,没这人。可后来我想起来了,苏亚洲不就是你弟弟的名儿么?刚才我准备弄饭,出去扔了趟垃圾,发现门口和楼道里都用红颜料做了标记,吓得我腿都软了,饭也没心思做了,你回来看见没?”
给小枣找的裤子拿在手上,打开门跑出去一看,果然走廊的墙壁上一个艳红的大圆标,再跑去楼道,垃圾桶上方又是一个艳红的箭头指示标。
苏韵脑袋轰一下,想起周一接的信用卡催款电话,不由也慌起来,知道刚才到家为什么窗帘全拉着,连小枣也懂“嘘”自己了。
“你爸可一点经不住这种吓啊。”曹佑珍犹自絮叨。
搁以往,苏韵又要在心里叹男慈禧有福了,道歉有人代言,害怕、恐慌一律有人代言。可现在顾不上了,她钻进房间拨电话给苏亚洲,劈头盖脸就一顿骂:“苏亚洲你什么毛病啊?你什么时候留了我家的地址给谁?怎么有人找到我家来了?你是欠了人钱还是怎么?”
苏亚洲懵圈五秒,“我没留你家地址给谁过啊。”想了想又说,“噢,当时办暂住证留的你家地址……”
苏韵疯了,“你在外面到底干什么啊?不是你贷钱给别人,不是该别人欠你么?”
“我不是告诉你有笔款我正在想办法嘛。我现在在安徽。再有人找你你就报警,别怕。”
苏亚洲此刻正缓缓开车在一处破败的村子里,眼睛一下扫向左边一下扫向右边,路很不好开,狭窄,还坑坑洼洼。导航里开始一遍一遍提示“道路前方请掉头”。
苏亚洲索性熄火下了车。
地址是从叫黄亚东的人的身份证上找的。找到这个地址前,苏亚洲和周宝军去过他以前的厂房,却是关门落锁,除了几只麻雀在生了锈的铁门上跳跃得欢。
苏亚洲和周宝军又从房产证上找到他在张家港的房子,是个女人开的门,表示认识黄亚东,但现在已经是前夫了,半毛钱关系没有了,房子归她,其它一概一问三不知。问多了,说他们骚扰民宅,威胁要报警——苏亚洲刚才让苏韵报警就这儿学的。
其实黄亚东一直是个“优质”老客户,很少拖欠还款,利息方面从不讨价还价,说起话很讲义气的样子,在那座小厂房里还请苏亚洲喝过两次酒……怎么人说没就没了呢?他手里可还拿着从自己这里办出去的四十万啊!
苏亚洲知道这回怕是被人拍了花子上了大当了。
如果说苏亚洲心里猜着七八成,周宝军心里就是十成笃定这钱打水漂了,他不再跟着苏亚洲没头苍蝇一样乱找了,他已经在替自己想退路。可苏亚洲没退路,他用的就是空手套白狼的招数,几处上家都催着他还钱呢。
村子里小岔路很多,房子和房子间隔恨不能几丈远,又不像城里有个具体门牌号,苏亚洲只能碰着人就问。奈何遇到的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眼神不好,口齿不清,拿着印了黄亚东身份证的纸给人看,把黄亚东三个字不断放慢重复,终于顺着人指点找到了一间草屋。
苏亚洲真不能相信现在还有人住这么低矮的屋,还是草屋。屋门是木门,贴着秦琼敬德,常年风吹雨打,大红色变成了脏脏的暗粉。门半开着,屋子里乌漆嘛黑,苏亚洲探头看,只见锅灶边一张桌子两把破椅子,上面乱七八糟搭着几件衣服,一间房间连门都没。
他的心凉掉半截。
“有人吗?”苏亚洲伸着脖子喊。
“有人吗?”苏亚洲又退出来喊。
终于从屋边的鸡棚里钻出一个穿蓝布褂的老太。老太手里拿了两只鸡蛋,问苏亚洲找谁。
“这里是黄亚东家吗?”
“是,是。”老太牙齿不关风,听起来“嘶嘶”地。
苏亚洲看看木屋,看看老太,心立刻又凉掉半截。这几百公里的油费、过路费算白瞎了。
“黄亚东这阵回来过吗?”
“么回来过。你认识我家亚东?”
“嗯,认识。那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吗?”
“在外头忙事情哇。都忙啊。几年都没回来了。你是哪个?”
“哦,我是他朋友。路过的。”
老太听说是儿子朋友,脸上有了笑容,她把手里刚捡的两只鸡蛋朝苏亚洲面前伸了伸,“我来搬凳子你坐,给你煮碗鸡蛋茶。”
“不用不用,”苏亚洲连连摆手,他怎么吃得下这碗鸡蛋茶?“我就走了。”
“那你得空帮我带个信给他,喊他回来望望……啊?”老太一双浑浊的眼神竟带着期盼。
苏亚洲说不出心里啥滋味,点点头,“好的。”然后逃也似的从那座草屋前跑开了。
坐进车里,苏亚洲感到非常疲惫。这半年,稀里糊涂像一场梦似的,每天在钱里打滚,忙着进忙着出,怎么忽然之间就到了眼前这地步?
苏卫国周一也打过电话给自己,说接到两回银行的催款电话,问他什么情况。
苏亚洲没敢说,那才只是一家。而且,还不是最难搞的。想到苏韵刚刚打来电话说有人找上门的事,不禁一阵颤栗——动作太快了吧?太无孔不入了吧?
自己呢?看人家老母亲弓腰驼背的模样,别说追债,连如实说的勇气都没,生怕人伤了心,流下泪……就这点能耐,心软得豆腐一样,哪能干这营生?
电话又响,沈倩倩的。苏亚洲实在接不下去,无论是一顿“你脑袋被驴踢了”的爆骂还是“怎么样了”的简单询问,他现在都无以为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