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负责善后

苏韵出来后,一看时间,三点半,想这会儿小枣正好午睡该醒了。这两天孩子有点流清水鼻涕,就想拐一脚回家看一下。

在楼下的长椅上,碰到几个带着孩子的妈妈或站或坐,正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看到苏韵,都纷纷住了嘴,还是轩轩妈和苏韵打了招呼,“回来啦?你儿子和他爷爷才上去。”

“抽空的。回来看一下小枣。”

几个妈妈脸上露出苏韵看不懂的神情,有些不可思议,还有些鄙夷,纷纷地喊在边上鹅卵石小路上抠石子的孩子,说走了,回家了。

苏韵敏感,直觉是自己的路过搅了她们聊天兴致,可……为什么呢?苏韵没问——除了敏感,她也是清高的。不至于别人抱团摆出一副要离我远点的姿态,我还巴结着问怎么回事吧?

刚准备上楼去,忽然想到轩轩妈说小枣和爷爷刚上去,不知怎么心往下一沉。苏韵清高不起来了。

“是不是小枣欺负哪个孩子了?”她踌躇了一下,问轩轩妈。

其实苏韵对用“欺负”这个词是抗拒的。就像上次小枣的脑袋被别的孩子用塑料滑板砸出枣大的包,苏韵也没觉得那叫被“欺负”。孩子毕竟还是孩子,所以才需要大人的引导。

轩轩妈没直接回答,反问苏韵,“你公公是从哪里离退下来的老干部啊?”

别的妈妈们也不走了,站着听。

“啊?”苏韵一时愣了,“不是老干部啊,怎么了?”

“我就说不像。”一个身材婀娜,眼影画得像大熊猫,一层粉浮在脸上的女人说,“那火爆脾气。”

“脾气不脾气还其次,素质不行,以为自己皇帝老儿呢。”另一个妈妈义愤填膺。

轩轩妈说,“我刚看到你还以为你回来处理矛盾的呢。下午你公公带小枣出来,正好胖胖领着几个孩子玩甩炮,吓得你儿子哇哇哭,你公公就说胖胖,这东西危险。这话在理,可七八岁的男孩狗都嫌的年纪,越说越来劲,又故意朝脚下扔了一根甩炮。结果你公公兜头给了胖胖两个毛栗子,把甩炮夺下来全丢到河里去了。”轩轩妈朝桥那边一努嘴。

苏韵知道那个叫胖胖的男孩子,人如其名,长得挺敦实的,爱在小区里乱跑,听说单亲。

“胖胖妈妈你见没见过?平时不大管儿子,可儿子被人欺负了她也不肯依。也不知谁去说的,她人旋风似地就旋来了。胖胖妈说孩子玩甩炮在公共区域,也没在你家,你公公开口就骂胖胖缺爹管,这不是朝人伤口上撒盐么?胖胖妈就回骂了些更难听的话,意思小区谁不知道你,当自己儿子白宫总统什么什么的……你公公就去把胖胖搡到了地上,不是一帮人拉停,还不知胖胖妈要怎么骂难听的话了,你知道那女人多泼辣。走的时候说要找你们夫妻。”

苏韵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脸红成了猴屁股。

“你公公这个带孩子法不行,太娇惯,平时孩子都在沙坑那里玩,你儿子喜欢什么玩具,他就替他霸着。”大熊猫眼说。

“老见你儿子用头撞人顶人,别人看中他的,他不给;他看中别人的,不给不依。”一个没开过口的妈妈说。

苏韵听这个说完,听那个说,鼻尖冒出一层细密的汗。这一刻,就像是她童年阴影时刻重现。

读小学的时候,她和苏亚洲一个学校。他一旦犯了什么错,老师首当其冲想到的不是请父母,而是请苏韵。那年代的父母忙呀,哪有空随传随到,是姐姐的苏韵就被请来当“见证人”,“回去好好告诉你爸你妈。”

常常,出其不意地,苏韵就会被“请”进苏亚洲的班级,和在讲台上“示众”的苏亚洲并肩而站,听老师数落的同时,承受一个班级几十个学生的目光和交头接耳。

有时被请进办公室,教过苏亚洲课的老师们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陈列苏亚洲调皮捣蛋的行径,上课转硬币了,画光屁股小人了,和同学打架了……

眼下,苏韵又像被提溜到了台子中央,听大家说公公、状告小枣。她暂时还没去反省这些好心人话里的内容,她只是条件反射般地羞愧难当,恨不能拔腿而逃……

可现在逃不了。她不再是只需要“传达”的姐姐,她是需要站出来负责的那个人了。

“我还不知道这事,等下我就去找胖胖妈妈。给人道个歉。”苏韵感觉自己现在就在道歉,就在给说法,对这些妈妈们,对全小区,对全世界。苏韵说完想对她们挤出一个 “不好意思”的笑容,却无论如何摆布不了脸上的肌肉——它们僵死了冻住了。

苏韵找到胖胖家时,胖胖妈本来门打开了一半,听说了苏韵是谁、为什么事而来后,把门又往外推了一半,苏韵脚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退。

“真的不好意思,我也刚刚回家来才听说了下午的事,第一时间来和你说声对不起。”苏韵尽力态度谦卑。

胖胖妈板着扑克脸,“说声对不起就行了?你公公打我孩子脑袋算咋回事?这笔帐我非和你们算清了,你们给他带进医院CT检查都好好做做。一巴掌拍坏神经的事不是没有。”

苏韵暗吸一口气,心想遇到事儿妈了,“你放心,如果有问题我们肯定承担,绝不推诿。现在胖胖在家吗?孩子有不舒服吗?”

胖胖走到他妈身后,苏韵适时递上一盒巧克力和两只崭新的一红一黄小汽车,胖胖妈的脸这才舒缓了些,可嘴上却半点没有。

“我孩子放甩炮怎么了?保安都没来管,他装什么大尾巴狼?还离休老干部!我都听你们那栋打扫卫生的阿姨说了,就是个印刷厂工人,也真敢开口给自己脸上贴金。”

苏韵想起章炳年有阵在小区“宣传”章哲的事,脸恨不能埋进脖子里去——现在自己这一家人都成别人眼中的小丑了。

“你公公还说我孩子有爹生没爹管,呵!我是离婚了,这不丢人,倒是你有那样的公公,”胖胖妈忽然冷嗤一声,“我看是真需要点能耐一起过日子了。”

门砰一声关上了。

苏韵靠在墙上,犹自发抖。尽管来做这擦屁股的善后工作之前,已经做好了被人数落的准备,可也没料到人真朝自己脸上丢屎……

苏韵不知怎么搬动两条腿回到家的。往常走在小区里很落落大方的人,现在仿佛做了亏心事,只想蒙起脸,连打扫卫生的阿姨都不敢看。

家里电视开着正放动画片,曹佑珍在厨房,小枣抱着奶瓶坐在小马桶上,章炳年正蹲在边上,嘴里替小枣使着劲,“嗯嗯,快嗯嗯。”

小枣脆生生喊了声“妈妈”,苏韵没应,径直把奶瓶从小枣手里拿过来,又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小枣两手叠在肚子上,看看奶瓶,又看看电视,一时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

“专心拉臭臭。”苏韵以为自己会发火,谁知几个字说得有气无力。

“我就不!我要看大儿朵图图,我要我的黄鸭纸。”

见苏韵没反应,小枣从小马桶上站起身朝苏韵跑,嘴里喊着“坏妈妈”。

“哎,裤子,裤子……”章炳年跟着喊。

小枣果然被自己挂到腿上的裤子弄摔了,就势就很熟练地用脑门儿对着地板撞起来。

章炳年一个箭步上前抱起来,“不能撞不能撞,把聪明脑袋撞坏可怎么得了。爷爷明天给你也买甩炮去。”又对苏韵说,“你好好地,要拿他奶瓶干什么?他天天上厕所这样弄惯了的。”

“砰”,玻璃碎片四溅,奶花四溅。

如果章炳年没说话,苏韵还不一定摔奶瓶,可他一开口,苏韵就管不住自己手了,甚至没需要脑子来作反应、作指挥,“甩炮”两个字像在她手上炸开了。

曹佑珍甩着围裙从厨房跑出来,站在地上的“牛奶线”以外,小枣又被章炳年端到了小马桶上,电视也重新打开了。

也许是苏韵的脸色太过苍白,曹佑珍倒问了句,“怎么了?”

“你们走吧。回去。”苏韵的嘴巴也学手了,它也甩开了脑子,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好,自作主张它就来不及接受大脑传递的愤怒情绪,所以就不声嘶力竭。它们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反而有了力量。这“力量”震慑住了章炳年,他竟没像从前一样跳起脚说苏韵“大逆不道”,只镇定地指挥曹佑珍,“去打电话,把章哲叫回来。”

苏韵坐在房间,没有开灯。她看着天光一点一点暗下去,看着远处“苏州乐园”的灯牌在狮子山上亮起,看着河对岸的别墅区也渐渐亮起暖黄的灯光,一盏又一盏。

那户总吵架的人家好久没吵了,那只狗呢?

苏韵为自己这时还能想起那只总在半夜狂吠不止的狗感到好笑。

客厅里的动画片已经换成了光头强,粗俗夸张的话语和魔幻的笑声不时传进来,苏韵只觉太阳穴跳动得猛烈,带着半边脸一起疼,针刺一样。

这时她想起楼下那些妈妈们的话来了。

那些话像把卷口刀,不锋利却磨人,一遍一遍在苏韵心上磨:小枣是不是也会变成一个讨人嫌? 以后是不是也会像苏亚洲一样隔三岔五被人找来告状?自己是不是也会像李茹萍一样气得跺脚哭?

苏韵抱住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