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何以语人生

第二天到了下午,小枣的热度又起来了,苏韵坚持“再观察一下”。

第三天,还是。曹佑珍说,“你爸眼睛睁了一夜,不敢睡,我也不敢去敲你门,回头又……”

苏韵不语,全家就我母老虎,“不敢”。呵。

“你还是带去看看,老烧不要把脑子烧坏了?”

苏韵不是大夫,只是根据小枣的状态,对照百度和育儿论坛妈妈们的帖子判断出来的。换句话,她也忐忑、不确定,夜里也醒好几回,担心这疹子啥时候能出出来,更担心万一自己判断有误,不是幼儿急疹……

给曹佑珍一絮叨,不敢硬撑,带着两老一小,选了离家距离近一些的附二医院,挂号、排队、等喊号就诊……

苏韵详细描述孩子的状况,引导性地询问这是不是幼儿急疹。秃头的老年男医生对这“引导”不太高兴,一脸“都懂你们还用来看什么医生”的表情。

他没做回应,只埋头在病历上写着发烧几天,多少度,然后唰唰开了两支退烧的注射药水。

苏韵对医生的态度先就不满,继而怀疑医生的判断。她捏着单子犹豫了会儿,想要不要换去儿童医院再看看。

章炳年受不了了,在人来人往的诊室外扯着嗓子发火,说医生都说让打针了,你猪鼻子插什么大葱?

苏韵脸一下红到耳根。

“这样拖,是对小孩不负责任,你能承担什么后果?”

苏韵哪敢承担什么后果,她连眼前的众目睽睽都承受不住……

带着小枣打了屁股针到家后不久,温度果然就降到了三十七度多。

小枣虽快满一周岁了,还有吃夜奶的习惯。夜里苏韵习惯性睁开眼时,想这孩子今天怎么睡这么沉,起身一摸,小枣小手小脚冰冰凉,再一摸大腿,也是冰冰凉的。这也不是冬天,已经往夏天过了呀!而且睡这样沉……

苏韵刹时惊出一身汗,心里那个后悔——下午就该沉住气再抱去儿童医院一趟的。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世界上最蠢的人,自己就不配当妈!

当机立断,她乒乒乓乓往包里丢保温壶,水杯,尿不湿,湿纸巾,又丢进去两个小汽车玩具,准备去医院。曹佑珍和章炳年都被大动静弄醒了。

听说小枣手脚冰,章炳年自己跑去一摸,咒骂开了,说要去医院找那“秃驴”庸医算账,要告他,告得他倾家荡产!

苏韵听得更加心烦不已——如果不是你大吵大闹,自己嫌丢脸怕丢人,怎么会妥协?

这一想,苏韵心里那股恨意绵绵不绝——杀人的心都有了。

她把头发捆起,包朝肩膀上一背,抱着小枣往外走。章炳年让等等他们,苏韵一转身,像个母豹子,凌厉又凶很,“我不要你们去!”

章炳年被苏韵的气势镇住了,难得地没跳脚。他抓住门,看苏韵抱着小枣走进电梯,想关照慢点,却变成一句骂骂咧咧,“现在的医生越来越没水平!”

苏韵一向胆小,以前参加个同学聚会唱个K什么的回家晚了,都是章哲出来接。这会儿全然没想起来害怕,她站在半夜两点的马路上伸着脑袋够着脖子拦出租车,像个无所畏惧的战士。

可等抱着小枣上了车,窗外空荡荡的街道、变幻的红绿灯,自己因半夜的寒气和心里的焦虑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小枣惺忪的眼睛……统统让她想哭。

在儿童医院挂了急诊,医生说是退烧过快导致,让注意保温,多喂开水。苏韵坐在医院冰凉的蓝色塑料椅子上,又有了不想回家的念头,她不想看见章炳年的脸,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她拿出手机发了条微博:没深夜闯过儿童医院,何以语人生?

而心里的那条微博却是:没有过宁可孤独地坐在深夜医院空荡的大厅里,也不愿回家的经历,何以语人生?

第二天一早,章哲看到微博,打回电话。苏韵长话短说,告诉他今天自己请一天假在家照看。傍晚时分,小枣手脚总算不凉了,有小红疙瘩开始从耳朵后面冒,苏韵想应该就是疹子了,果然,身上,再到脸上,一点一点慢慢地发了出来。

苏韵一颗心这才彻底放下来。但接下来两天,她都借口加班没回家吃晚饭。

章哲出差回来后,给苏韵买了三瓶兰蔻眼霜。

“三瓶……你疯了吗?”苏韵说。

“下午回来在美罗问了半天人才知道什么叫小黑瓶,不多买点亏。”章哲说。

苏韵只一个劲心疼钱,“下次别买了,淘宝便宜很多,你还买三瓶……”

自从有了再买房的计划后,苏韵买护肤品的档次又节节下降了。

“等我还掉阿姨的钱,我就买小棕瓶小黑瓶大红瓶……”以前她说。

领完生育金还掉阿姨钱了吧,这些听起来很玄的魔瓶们统统又给新目标让了路。

“老婆每天太辛苦了噻。小枣你这破孩子不省心,竟折腾你妈。”章哲故意轻拍小枣屁股。

苏韵想,折腾我的才不是小枣。

可也不能把责任兜头推给公公,还是自己不够坚定,不够强大。

李茹萍打电话来,问小枣周岁准备怎么“办”,苏韵说不办,就喊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顿饭。李茹萍说那给小枣的钱等你下次回来我给你。苏韵说不要,“我去年过年就没给你拿钱,你以后也不要给孩子拿了。”

“那不行。该我做外婆的给的,外婆要给。平时不给你们带,已经亏着你们了……再说我现在手上也宽松些。”

“宽松些那你就少去这里耧一点那里耙一点,多照顾贞贞,小姑娘家家的,给她收拾得干净点,也好多陪陪奶奶。”

“唉……”李茹萍叹气,“你们在外面,都嘴一动,好听,多陪陪。我有那空在家听你奶奶挑我刺,还不如在地里干活儿出力出汗省心。”

从情感上说,苏韵是亲近奶奶的,毕竟从小奶奶带大。但自己经历过“同一屋檐下”的日子,她又非常能理解李茹萍。

“妈,你就没想过和奶奶分家吗?”苏韵问。农村里,“分家”很常见,很多儿子结了婚就和娘老子分开各过各了。

“你奶奶那么多儿子姑娘,就指明要跟着你爸过,说你爸心地忠厚。韵韵你说你爸忠厚害不害人?我跟在后面忙前忙后,还听不到你奶奶说半句我好。”

“啥呀,你哪天晚上到家晚了,她不站到屋门口等你啊。”

苏韵没说假话。老太太是这么个性子,明明担心,“也没关照她抓把豆子花生在口袋,到这会儿肚子早饿得叫了。”“卫国你不晓得骑车去找找?看在哪块地里?”“我腿脚灵便我自己去了!”等远远看到李茹萍人了,话变了,“你看看哪家有人这么晚还不归家?天都黑了。”“明天地里要落锁?”……

但苏韵自问受不了这样,别说什么“刀子嘴豆腐心”,耳朵受的不就是张嘴么?

“我可不要像你这样。我攒到明年,赶紧买个小房子给他们!”

“攒多少了?”李茹萍问。

“没多少。现在攒钱慢,到处都要花。看看今年年底奖金章哲领多少回来吧……”

“心放宽点,攒得慢就慢点。章哲爸妈就是处处舍不得孩子,又没坏心。”

苏韵想,劝别人都行,刚还抱怨奶奶的呢。至于坏心,一马路的人有几个是有坏心祸心的?

“行了,我挂了。”

“你什么时候有空回来?”

“一个人带孩子回不方便。等章哲不忙了再说。”

“你给亚洲打电话,看他什么时候车有空,带你。”

苏韵一撇嘴,含糊地嗯啊两声挂了电话。

苏亚洲现在比总理还忙,打十次电话有五次是“对方正在通话中”。

四月的一天,苏亚洲来给苏韵送个哪里展销会上领来的移动硬盘,两人一起吃饭,苏韵看他手机换成了上市不久的苹果新款,问,“换手机了?”

“之前那手机不行了,还是苹果快。倩倩也换了个一样的。”

苏韵想,两支手机一万多,真舍得。

“你之前提过的那个小贷业务是不是就人家说的高利贷?”她问。

“……”苏亚洲挠挠头,“你要这么说也算吧。”

“没风险吗?”

“有什么风险。也有各种程序啊,包括把关。身份证,房产证,都要复核留底的——要不然你以为我在那个担保公司就为赚点中介费啊?”

苏韵听出意思,问,“不准备在你们经理老婆那里拉皮条了?”

“准备给自己拉皮条了。倩倩的钱放我这里没多久,她赚三四千了。一个星期半个月就还,等于白捡利息。”

“真的假的?”苏韵竟有一丝心动。以前和章哲两个人,存钱存得很快,现在小枣花销就大,奶粉鱼肝油尿不湿的,公婆那边虽还是没给“保姆费”,但过时过节都给一些,五百六百的是个意思,日后也不至于又落人口舌说有时他们还贴了菜钱……

“真的。周保军也打算来苏州和我一起干了。”

“你和他又搅和在一起干嘛?他借你的钱还了?”苏韵眼前浮现出周保军斜眼看人的猥琐样。

“算了,不要了。以前回去他请吃饭次数也不少。他现在有点钱,他爸不是死了嘛,留下钱给他了。他来就是带钱入股。我就靠手上的资源——你不知道社会上缺钱的人有多少,两千三千都借,几天利息就几百。”

苏韵心想,苏亚洲果然不一样了,这么快就不记得自己以前八百一千都借的日子了……

“疯了吧?这么黑!两三千收几百的利息?”

“正常。外面基本都这么收。比如借三千,一周利息三百,那这三百借出去时就先扣下来的,等于就只给对方两千七。”

隔行如隔山,苏韵听呆了,“那……合法吗?”

“反正不违法。擦边球。”苏亚洲说。

离那次吃饭也就一个月,苏亚洲从迈瑞电子辞职了。

“太忙。白天开车车上有人时也不好接那些电话,索性出来好好搞一把……不好好搞也不行啊,我们公司人知道我要辞职自己做事,都喊我‘苏经理’了……我听得都不好意思……还有啊,你先别和爸妈说,免得他们又要啰里啰嗦不放心。”

“你自己多留心。”她说。

让他留心,又留心什么呢?苏韵也不知道。但看着兴冲冲的苏亚洲,觉得自己再多关照就有泼冷水之嫌,索性闭嘴。

只是自此,又多了个心思,就希望那两口子顺顺遂遂的。他们顺遂,爹妈才顺遂,自己也才能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