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不能眠

夜里曹佑珍来喊门,说你爸发烧了,额头烫得吓人,心口也疼,你爸不行了!

章哲看曹佑珍声音发抖,想这回怕真的“狼来了”,一掀被子,迅速拨了120。

曹佑珍匆匆忙忙地,驾着章炳年出去前,还没忘从衣柜里拎起了一只白色大塑料袋。到了医院,章哲才知道那里装的是章炳年之前在合肥老家的就诊记录,每次拍的片子和相关检查报告。

到了医院又是一番里里外外的检查。章哲等的时候翻了翻那些片子和记录,章炳年的毛病真的不少。心房纤颤、心血管堵塞、肾囊肿、高血压……

医生说都是老年人的常见病。大事没有,开了吊瓶,关照病人这种情况就要保持情绪平稳、饮食清淡。

章炳年总是到生病才露出疲态。这时他就像个无比孱弱的老人,脸色发灰,面皮像揉皱的抹布包在鼓起的颧骨上,喘气声都变得微弱。章哲看得心里酸楚,给曹佑珍打来热开水,又去小卖部买了点面包回来。

曹佑珍的注意力似乎也没在章炳年身上,她正呆呆看着头顶上那一圈灯投射下来的光斑,默默不语。

章哲想起小时候,章炳年凶自己,章炳年凶她……母亲都是这样表情:淡淡地,逆来顺受地……她在邻居间口碑好,大家都说她是千里挑一的好脾气,穷也就穷着过了一辈子,不像别的女人一样动不动把丈夫骂个狗血淋头。如果母亲不是这样的性子,也许父亲就不会这样?他就不会对苏韵那么粗暴,他就懂尊重人?

“妈……你能不能劝劝爸?我想在附近给你们租个房子,离得近点,我爸也能看得到小枣……他这个脾气,在我们这里也是受罪。”

曹佑珍说,“你爸这个人谁也劝不动他。除非你死去的爷爷。”

也不能把爷爷从坟里扒出来劝他啊。章哲无语。

曹佑珍继续说道,“你爸这辈子最要张脸面。当初拆迁,他坚持选回迁,只能租一年房子过渡。现在这一身毛病,都那时落下的。天天唉声叹气。不高兴。钱紧张嘛,图便宜,起初租了处老印刷厂边上的旧房子,谁知东西——家具、锅碗瓢盆、还有两棵金桔树——喊板车拉过去了,人坐地抬价,你爸气不气啊?和人吵嘴。

一吵,吵出一堆过去的熟人看热闹,都一致儿劝你爸,说别为几百块伤和气,你爸更加生气了,说没一个好东西,竟干帮亲不帮理的事……骂完没办法,不给人加钱住大街不成?你叔叔和大伯伯没一个人管他,漂亮话平时说得再多,到这时候都缩头乌龟……你爸就天天关在家生闷气。是不是不该生的闲气?你又不是没屋住,不过多等一年的事。劝,天天劝,听不进去嘛。你敢再提租屋住啊?”

章哲往回一想一算,那时他和苏韵已经搬进了现在这套二手房。

“没听你们说。说了就干脆来苏州先住好了。”章哲说完使劲搓了下自己鼻子,好像说了个冷笑话。真来了,怕他和苏韵早被折磨疯了……

“我说了你爸不更气嘛。他在谁面前也不肯丢脸丢份的。其实他这些毛病也都是那时积下的,有次疼得吃不消,去医院,碰到个吃屎的医生竟让他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你爸气坏了。要不那阵儿我老催你们要个孩子呢……章哲啊,我说你还是把苏韵先劝回来,你大伯伯说了周末要来,不然你爸那天也不能回转头。孩子在,你爸才能高兴……”

章哲这会儿懂了他爸为何追着问小枣什么时候回来了,为何要自己让苏韵回来了。

“妈,那爸是想等大伯伯来了,然后再……还是说当真不打算回去?”

“他不舍得你儿子。白天一天,孩子没在,你不知道他在家起起动动了多少回,不停到阳台看,下去找,中午饭也没大吃……他这辈子真没这么掏心掏肺对谁过。”

章哲不说话了。掏心掏肺也要看别人接不接得住。可这些意思早明里暗里对章炳年重复过很多次,他根本不理会。

“等苏韵回来了,我替你爸给她赔个礼,我也劝劝你爸,让他收收脾气……”

“妈,你不觉得委屈吗?”章哲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是曹佑珍出来替他道歉,他爸从头至尾维持驴倒架不倒的架势。他终于问出了这个让他一直不解、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曹佑珍的眼睛使劲眨吧了两下,好像上下眼皮忽然被针刺了一样,半晌她说,“我前世欠他的,欠他家的……”曹佑珍的声音也像被头顶上惨白的灯光给照过,照蔫了。

章哲看出曹佑珍的疲态,说,“妈,你先趴这儿睡会儿吧。”

章炳年却在这时候说起了话,“就是死我也要死在我儿子这里!”

章哲一惊,喊,“爸?”

没反应。章哲又喊,“爸?”

原来是章炳年的一句梦话。

莫名地,章哲心里一疼。这么多年,他和章炳年连系得最紧的一瞬间竟是来自他梦里的一句话。尽管细究起来,这话意义并不大,也仅仅表示这还是那个冥顽不化的老父亲——梦中也依然执拗,不讲理。

到了早上,章炳年烧基本退了。医生来再次检查后,让留院继续观察半天,关照务必少激动,给开了点速效救心丸之类以备不时之需。章哲让曹佑珍先回去,曹佑珍说夜里她好歹眯了两觉,让章哲回去。

章哲出了医院就打车直奔了汽车站,买了张八点半去苏韵家的汽车票。

都说否极泰来,自己算得上倒霉透了,三天两个人进医院,这里火扑下来,那里又烧起来……他感觉自己像个马不停蹄的救火队员,什么时候才能消停?一劳永逸地消停?

章哲昨夜站在能看到大红“急诊”两个字的医院走廊里,想了许久许久。

经过章炳年送医院,曹佑珍急得声音发抖说“你爸不行了”,他爸那句“警察来了也赶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儿子这里”之后,章哲意识到一个以前没认真想过的问题:作为独子,无论关系亲还是疏,他有赡养的义务和责任。

不是说章哲不知道“赡养”是义务和责任,知道,但没落实到具体的“怎么”和“如何”。至少在他和苏韵买下这套两居室的房子时,没想到过“父母以后住哪里”。

现在,问题来了。

苏韵说租房给他们住,是个方法。可章哲知道在他爸这儿没可能、行不通。让曹佑珍劝,不过是个旁敲侧击的试探。果然如自己所料。

那给他们买套呢?这于父亲,该是件两全其美的事了吧?有了面子,又满足了里子。

现在这套就这么大点,只有两个房间,小枣很快就要独立自己睡,他开始需要一个自己的房间,所以,我给你们在附近买一套,就你和我妈两个人住,平时出脚方便,你看这地铁还两年就通了。小枣周末能来看你们,就是平时你要想他了,也能……

不自觉地,章哲就把怎么劝的话打了遍腹稿。

可行。他几乎能笃定。除了一样:钱。

苏州的房价这几年像坐了火箭,蹭蹭蹭地往上涨。自己家周边更甚。当初买这套时只是掐着手上那点钱,和苏韵两个人呆头呆脑,只觉得户型不错,总价能接受,并没考虑地段和学区。

谁知运气不错,政府这几年大力建设这一块,周边忽然就热闹了起来,商场有两家,大型超市尽在咫尺,医院近,学区好,还计划通地铁。有朋友开玩笑说他们这里就是新区观前街,就算不是,至少也是新区观前街的太监弄,意指地段很好。

可现在章哲倒宁愿没这么便利了——再买一套买不起了啊!

但章哲很快又乐观了。这里要买,那老头老太在合肥那套可以卖啊!单价虽低,但好歹有近八十个平方,卖掉后用来凑进首付里还是有分量的,自己和苏韵再攒两年,最多多贷点款,慢慢还呗……

这就是章哲站在夜深人静的走廊里琢磨出来的主意,他迫不及待想告诉苏韵,如果有辆车,他或许当时就往丈母娘家开了。

章哲还没学车,按苏韵的“规划”,是打算过两年章哲先学,学完就买。苏韵说那时小枣有两三岁,要多带出去看看风景,也是种熏陶。“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辆车方便些。不过眼下嘛,统统给还阿姨钱、还银行商贷让路。”苏韵说。

可规划得再好,也没变化快。

也是两人都正好“不求上进”,周围人都卯足劲、挖空心思准备买第二套房,他和苏韵没那心思,光这一套都呼哧呼哧地吃力得不行,还给自己加码加压干什么?“就这一套!还完我们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去哪里玩就去哪里玩……”

他们都太幼稚,忘了自己正向中年人转变,很快就不得不变成上有老下有小的中流砥柱。

章哲有把握能说服苏韵。正如知道章炳年不会接受租房住住一样,他知道苏韵会同意买房子的提议,就是暂时不同意,也不过是多花点时间的问题。

他给苏韵拨电话,想告诉她在去接她的路上,“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章哲把想说的话改发短信后,闭眼睡起觉来。

要么说有个词叫阴差阳错呢。他哪知道苏韵是跟苏亚洲的车回去的,又哪知道一大早她又已经返回了苏州。他以为以苏韵的脾气,总要绷着脸撑过至少一天两天的,他还学了个乖,主动上门去接了……

苏韵只睡了一个囫囵觉就醒了。小枣依然睡得香甜。还是小孩好啊,没心没肺没心思,吃饱就睡,想哭就哭。大人不一样,你烦也要面对,恼也要面对,只要你活着。

想到公婆也许一会儿就要回来,苏韵快速重新洗簌了一番,准备等小枣一醒,就带小枣出门。今天要不去找陈艺蕊打发一天好了。

手机一点电都没有了,接上充电器,开了机后,又是几条信息叮叮叮往外跳。

“我在汽车上,去你家接你。等我。”

苏韵握着手机,呆呆看着被风不断吹起的纱帘,忽然有一种无比怪诞的感觉。好像她和章哲正背道而驰,他们终将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