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决定辞职
陈艺蕊接到苏韵电话时,正在从朱家尖蜈蚣峙码头去普陀山的轮渡上。
“嗳,我爸给了两只老母鸡,你要不拿回去?一只给你爸妈,一只你留着炖汤给沈一楠?”
苏韵想陈艺蕊开车来拿的话,正好可以接上自己。两人一起吃个午饭,下午去她店里消磨会儿,半天就又能打发掉了。
“你自己留着吃。我人不在苏州。”
“你在哪里啊?话都听不清楚。”
“船上,去普陀山。对了,昨天章哲怎么打我电话?那会儿在飞机上,关了机。”
苏韵说,“别提了,多事之秋。等你回来细说好了。他现在正在去我家的汽车上去接我呢!来了个擦肩而过。”
“好好珍惜章哲这样的。”陈艺蕊的声音在风里听起来模糊又遥远。
“屁。要么和你换。”苏韵心不在焉打屁,心里合计等下去哪里。可很快,她把手机从耳朵拿到眼前:这句“忠告”有点耳熟啊。陈艺蕊变性了么?动不动叫自己珍惜?
“你去普陀山干嘛?”
陈艺蕊那头只有呼呼的风声,苏韵只得挂了电话。
刚挂电话,章哲的短信就来了,说只有下午两点返苏州的票,问苏韵在干什么。
苏韵回说准备带小枣出去,晚上再回来。
她其实连去哪儿都还没想好——总不好意思还去泉屋五楼的,再一坐老半天,人阿姨怕当自己无家可归呢。可要找个咖啡店坐吧,挤奶又是问题——但回起话来就劲儿劲儿的,中心意思还是那一个:反正不愿在家呆,我和他们势不两立,水火不容!
章哲又打电话来,苏韵毫不留情按掉了——早上接到苏韵回他“我到苏州了”的短信后,章哲打回来过,苏韵挂掉过一次。
“你爸妈的事到底怎么说?”她问,还是短信。表示问题解决前,拒绝和你说话,不想听你声音。
章哲只好一五一十回短信过来,说他爸昨夜发烧,做了检查,医生让留在医院再观察半天。事情等他晚上到家再说。
苏韵“哼”了一声。又是“等”,又是“再说”。这么久,他难道不知道她最痛恨的就是“再说”吗?要是她苏韵有那份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说的淡定心性,当初就不会拼死拼活、软磨硬泡地要催着公婆“给个肯定答复”,就不会闹成眼下这样了。
扫一眼次卧,看看公婆凌乱的床铺,倒奇怪自己刚到家时怎么没想到可能是病了。她有心问问什么情况了,手又缓下来。懒得问。章哲能去接自己,那他爸肯定没大事。一吵架就倒进医院,吓唬谁呢。真把“有毛病”随时挂在身上当尚方宝剑?没门儿。苏韵现在听到“我爸不舒服”就反感。不想不舒服,那回去嘛,又不回。自作自受。
苏韵不由自主地,又冷哼一声。
然后苏韵就捂住嘴巴,呆了。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习惯地发出这种声音,和马打响鼻似地——这不是最典型的戾气横生的怨妇形象吗?以前她爸开李茹萍玩笑时,就说“……鼻孔像俩喷气孔,眼睛斜得能吃人,还一脸球球肉”。
苏韵奔去镜子前想看看自己是不是也“一脸球球肉”。意外发现竟拥有了中年妇女的必备“标记”:法令纹。苏韵又是抿嘴又是鼓嘴,可一恢复成证件照脸,那纹依然像两条弧度不饱满的括号安稳地印在鼻翼两侧。
苏韵很沮丧。刚才在房间拿着吸奶器咕兹咕兹半天只挤出半瓶母乳时,她也没眼下这样沮丧。
三个月前的那件性感的蕾丝内衣、强行灌给自己的一大碗鸡血,原来它们不会改变任何东西,它们不治标,更不治本。她在变老,而心情糟糕、郁郁寡欢就是罪魁祸首!
“要么他们回去,要么你租房子他们搬出去住,要么我们分开。你三选一。”苏韵气势汹汹地左右手开弓按手机键,把对两道法令纹的恨意也一起按进去。
章哲电话又拨了回来,苏韵还是不接。
“苏韵,我们说好了这两个字不轻易说的。”无声的字里夹杂了愤怒。
苏韵想说好了的东西多了,生完小枣后你还说过要对我一千倍一万倍地好呢!
“我没轻易说。是昨天到现在的二十四个小时里认真想明白了说的。”
“别闹了。能等我晚上到家再说吗?”
“能。”苏韵带讽刺地打出一个字,收起了手机。
五口人重又汇聚到这间九十平方的房子里,已经是晚上六点半。
家里一股香喷喷的鸡汤味。曹佑珍先探出头,“韵韵回来了?锅里炖了鸡汤,要不要趁热喝?”
苏韵想,太阳不是从西边天上出来,简直是从脚底下冒出来了。婆婆平时做饭做菜,但绝不开口“请”人吃饭,只解下围裙时用力掸两下,这就是告诉你们饭菜好了,可以来端,来装饭了。
“我吃过了。”她说,并不想领曹佑珍主动迎合的情。
“喝碗鸡汤也不撑肚子。这鸡是你从家带来的吧?油黄灿灿的。补得很。”
“过会儿吧。”苏韵有点烦自己,别人多说两句听起来暖心的话,自己这脸死活就拉不下去。
章炳年原先半靠在床上,听见门响,起了身,嘴里嘟囔开了,“我家大宝贝回来了,哎哟,可回来了……”说着弯下腰把小枣从推车里抱起来。
苏韵面无表情用余光乜一眼,继续低头换鞋。
章哲正蹲在卫生间门口修那把螺丝松动了好久的椅子,看见苏韵,也像章炳年看见小枣一样,放下手里的起子,跑过来。靠近了,却什么话都没说。
倒是苏韵多看了他两眼。才不过两天没见,章哲黑眼圈明显,额头爆出两颗红肿的痘痘,下巴一圈胡茬,那憔悴的样子倒象生病的是他,不是他爸。
苏韵从他身边绕开,一言不发往房间走——她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才是“不卑不亢”,才是陈艺蕊说的“女主人姿态”。
章哲跟进去,“下午去哪里了?不饿吗?”
苏韵不说去了哪里,“不是说吃过了吗?你说等你回来再说,你说啊。”苏韵对自己这会儿的声音也满意——轻声细语,不急不躁。
“我要辞职了。”
苏韵立刻错愕得半张了嘴巴。她想章哲可能会老调重弹说他去和他爸谈,可能会象李茹萍那样劝自己等上班了就会好得多,总之,就是对他的“再说”没抱希望,他不觉得他能“再说”出什么东西来。所以她才能“轻声细语,不急不躁”,和无欲无求一样道理。
但她没想到章哲会扔下这样一颗重磅炸弹。
但章哲下午确实把辞职的话已经说了出去,在庄大勇给他打电话时。
庄大勇的电话来得很不是时候,那正是章哲两次被苏韵掐断电话,一个人站在嘈杂、拥挤、耳朵里充斥着听不懂的方言的候车大厅里,烦燥胸闷得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时候。
不久后的某天,苏韵和章哲回忆起过这个电话,他们开心甚至不无得意地调侃说这可真是个很是时候的电话。然而,随着时间流逝、生活向前,这又成了个关系不大、无所谓是不是时候的电话。它或许曾经给过他们希望,改变过他们人生中某一阶段的轨迹,但人生之河那么长那么宽,最终,它改变过的痕迹在更大的失望面前变得不值一提。
庄大勇说哎?章哲,你怎么三天有两天都没来上班?章哲说前天请假你知道啊,今天我父亲病了,早上刚到八点上班时间,就电话过部门助理了。庄大勇说,你的级别不应该只简单告知下部门助理,她们除了帮你填假单还能干什么?能代替你参加电话会议吗?现在只好临时取消,弄得很被动的。
按说早上是应该和庄大勇说一下的。但这人习惯了耍小权威,从没哪次肯痛痛快快地准个假,就连苏韵怀孕的最后一个月,每天早下班半小时,他也要掐好时间在你面前晃一下,就要让你生出怎么又被抓了包的不痛快感。章哲不想他给这个耍小权威的机会。
研发部二三十号人,不至于就只有我一个人能给客户答疑。章哲说。
庄大勇说案子主要是你在负责,这种话是不是不负责任?你一次一次临时有事、耽误进度,大家都很宽容、表示了理解。但今天的会很重要,关系到公司能不能最终接下这个单。你为什么就不能想办法克服一下呢?
章哲本不是冲动的人,在苏韵的“熏陶”下,更很少意气用事。但庄大勇这番“有礼有节”、找不到反驳点、没有瑕疵的话让他迅速脱口而出,“不好意思,目前的困难确实克服不了。明天我到公司后提交辞职申请。”
庄大勇“呃”完一声,问,“怎么,找好下家了?”
章哲想关你屁事。但“下家”——虽然说“下家”还略早——毕竟和目前公司同属一个集团,保不了以后还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就不软不硬地答说,“哪有空自己找。”
庄大勇来了兴致,“猎头找你的?”
“尼克。尼克姚。”章哲想,索性满足你,说到底好了。
庄大勇像被噎住了。
章哲挂完电话也被自己噎住了。事实上,这半真半“秀”的下家并不是尘埃落定的事。好在决定权暂时在他这里。
橄榄枝是上个月伸过来的。尼克姚最早是售后的老板,后来调去负责管理亚太区。现在看到教育、娱乐、传媒和互联网越来越发达的趋势,集团准备把目前客户端主要面向家庭的投影机事业部重新整顿定位,在市场中分一杯羹,尼克姚被调回来挑这个大梁。
章哲正好撞进了尼克姚的眼睛。章哲刚毕业时在售后锻炼过一年,每周一次的总结会上,章哲是挨他骂最少,被称为最有sense的新员工。后来章哲申请去了手机研发,为专业相对对口,且对手机也兴趣浓厚。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章哲从硬件到软件都“玩”得很溜——所以才能在相对短的时间升到课长级别,拿到公司二十万的特别贡献奖。
对尼克姚来说,章哲正是他需要的“通才”:从前端设计计划,到后端调试沟通方案整改……也许不精,但流程全都懂。再一个,章哲形象好,这份新工作需要和大的教育机构以及电视台接洽合作,“形象好”是隐形加分。
章哲当时没立刻答应,说考虑考虑。
其实这是不少人想要的机会。尼克姚是有名的铁腕,多少次上过财经之类杂志的人,跟着他干只会“前程似锦”。
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前程似锦”是需要付出相应代价的。忙碌不用说,出差更会是家常便饭。苏韵和老两口迟迟磨合不好,时常擦枪走火,他担心自己老不在身边,苏韵也赶个时髦,来个抑郁什么的。别看这个女人咋咋呼呼计划这计划那,其实不能撑事儿,尤其不能撑鸡毛蒜皮关乎情绪的小事儿。
现在,章哲被自己逼到没退路了。他立刻把“跟”的决定告诉了尼克姚,毕竟到了这时候,一头已经被自己堵了,另一头不管是窄路、石子路,不管多硌脚,也只能走了——谁让自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呢!
都说“急中生智”。章哲很快发现自己这个匆忙的决定还可以用来做说服苏韵、平息眼下的筹码,并且绝对冠冕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