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背道而驰
家里静悄悄地,没人。苏韵探头看了下公婆房间,床上有些凌乱,没像往常一样整理得干干净净,毯子叠得四四方方。
小枣不知是不是兴奋,在车上一路没睡,这会儿到了家一下就睡着了。
苏韵把他放到小床上,又把两只鸡放进冰箱冷冻室,想一会儿打电话让陈艺蕊来拿回去好了。
去厨房冲洗消毒奶瓶和吸奶器时,发现厨房似乎没做过早饭的痕迹。苏韵疑惑地四下扫了扫,确实没有。怎么会?公婆不会出去吃的。曹佑珍老说章炳年的肠胃不好,外面一点点不干净马上就“疼得汗如雨下”——苏韵每次听都觉得婆婆太夸张。
难道章哲把他们劝回去了?
苏韵心竟扑通一跳。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去打开小房间的衣柜门。
失望。东西都在。不但在,衣服又重新挂回到了衣架上……
苏韵恹恹无力,打算先睡一觉。都说生过孩子的人身体不如小姑娘,苏韵以前还不信,现在确实感到精力不如从前,腰酸背痛,加上早上又起得早,脑袋重重地。
小枣睡姿武蛮,一只脚快蹬出床栏杆了,袜口那一圈被箍出一圈肉,苏韵把袜口往下拉了拉,揉了揉那条细微的红痕,想可真是个肥嘟嘟的宝呢。忍不住地,贴脸去嗅了嗅小枣脸蛋。婴儿身上的奶香味那么好闻,她几乎不舍得挪开鼻子。
苏韵想到李茹萍那句“你总不能因为他爸妈就和他不过吧”……可,如果只有她和小枣两个人,是不是也挺好?
这念头结结实实吓了她一跳。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闪过这念头。
苏韵就在这念头里睡着了。
章哲此刻也正在开往苏韵家的长途客车上睡得打起了呼噜。
昨晚,他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从公司回到家后,曹佑珍从房间走出来,说,“我和你爸吃过了。”
章哲乍听没当回事,还“哦”了一声。换好鞋走进厨房,才明白曹佑珍说吃过了的意思:空锅,没任何剩菜,又是两只碗两双筷子在沥水篮里。
他本来没胃口,吃和不吃都没关系,一脚奔进厨房只是掩护,掩护自己没立刻去和章炳年“请安”的不妥“行径”。
可一见厨房两光两光,改了主意。
向来只听说过经济封锁,夫妻之间闹矛盾身体封锁,现在父母这是对自己实施的什么?厨房制裁?他们不留,自己还当真不吃饭了?不就一屋檐下各开各火么?!他拉开冰箱上下扫描一番后,马上又打开橱柜门,拿出一卷挂面来。
一只锅烧水煮面,一只锅烫了半盒肥牛卷,和切好的半个洋葱快速翻炒后,用来当面的浇头。不需要大动作的简单程序,章哲弄得乒乒乓乓。
厨房里充斥着香气和水蒸气。章哲拌面条时,动静更大,几乎是有意模仿了老字号面馆裕兴记里上三虾面时的“表演”。
三虾面是苏州这里的一道时令特色菜。每年五月河虾饱满的时候,手工剥壳后用分离出的虾仁、虾籽和虾脑来拌面。为求均匀,搅拌时要非常迅速且有力。
章哲和苏韵吃过一次,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这儿两人伸长脖子等着吃一吃九十八一碗到底什么样,那边筷子持续敲击着碗底,颇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清脆入耳,可迟迟不缓下来……
后来带着朝圣的心情,小心翼翼吃进嘴,两人都一言难尽——不如吃八块一碗的焖肉面了。
“没事没事。说起来我们也是吃过三虾面的人了。”
章哲想起来苏韵当时脸上肉痛又后悔的滑稽表情,心一疼。那时的苏韵时常绑着两个辫子,周末拉着自己串街走巷;那时的苏韵最大的烦恼就是怎么不瘦?怎么这么多肉?
“你爱不爱我?要不要我开心?要我开心就阻止我吃薯片吃兰花豆吃妙脆角。”可是她不知道她就是吃这些小零嘴时最开心,嘴里嘎嘣嘎嘣,眼神明亮欢快……
章哲思绪被拉得更远了。
他和苏韵认识真应了那句“有缘千里来相会”。是他去隔壁城市出差,那时补贴标准还只有一百二一晚,住的连锁经济型酒店也不提供早餐,他去边上的华润随便买了包面包。
出了超市门,一只猫像是闻见了他手上的面包味,从边上的花坛边跃出来,喵呜喵呜绕着他裤腿叫。章哲停下来撕开一只面包喂猫,却见另一侧台阶上,一个短发女孩子也正把一袋面包拿给面前摆着洋瓷盆等硬币的流浪汉。
他看她,她也正转眼看他。就在苏韵羞涩一笑间,章哲心里猛地被什么东西清清楚楚击中了。他想那就是书上说的“明眸皓齿”吧?他破天荒主动搭讪并要了电话号码,想起来,这是不善言辞、一向木讷的章哲这辈子做得最勇敢、最“出格”的事了。
之后电话里你来我去、恋爱、同居、结婚,一切都如行云流水。他的直觉没有错。苏韵是心思简单的那种女孩子,有和大多女孩一样的娇娇脾气,但难得懂适可而止,懂事分大小。
也会吵吵闹闹。血气方刚的年青人,少不了针尖对麦芒的时候,但每次争吵结束,两人都习惯认真坦诚地花力气花心思来检讨反思道歉弥补,最后反而更确定自己爱对方。
苏韵爱笑,容易满足,还能感染人。这一点,对章哲的影响相当大,和苏韵一起后,他能感觉自己变了,变得快乐了。
“快乐”对他来说,一直是件奢侈的事。
后来才懂,那原来是和家庭因素息息相关的。
第一次和苏韵回家,章哲有点吓一跳的感觉。好像随便来个邻居串门,碰上饭点,丈人苏卫国都能招呼人一起坐下来喝两杯,一张桌子本来六个人吃饭,最后能坐成九个人。
看得出苏卫国人缘极好,来串门的邻居也都没空着手的,不是送点刚从河里起上来的带泥的莲藕,就是送几条才钓的鱼……他看着老丈人,总不由想到自己的父亲章炳年,常年板脸,看谁都不顺眼。邻居别说串门,就是从自己家门口经过,脚步都恨不得放轻点。
苏卫国爽朗,天大的事在一笑间都不是事。听苏韵说苏卫国年轻时候,也曾经跟潮流承包了一个小工厂来经营,起初两年赚过钱。
“那是走狗屎运赚的。我奶奶说我爸天生就是败家子,手伸出来十个指头八个漏缝儿。正好都漏给了苏亚洲。别看他才上到高中,花的钱比我上大学还多。我爸还是我们那里最时髦的人,第一个穿耐克,第一个穿夹脚拖鞋,大手大脚,整天呼朋唤友地吃喝,不然那厂还不能倒那么快,不能欠下那一老屁股债……”苏韵讲起来就数落个没完。
可即便这样,章哲还是看苏韵家每个人都顺眼。
章炳年不过在市团委做过小干事,后来到工厂就弄得多怀才不遇似地,从此一蹶不振。老丈人不一样,能高也能低。别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是英雄,他灰飞烟灭后还能谈笑又何尝不是呢?那也是!章哲喜欢老丈人的性子。
还有苏亚洲,挺好的呀。他们结婚时,委托苏亚洲帮忙挨桌发喜糖,这家伙吃着聊着就忘了正事,等到有客人预备起身离席,这才背了喜糖袋子一边对不起一边速度极快地挨桌分发。事后被苏韵骂,也一副很乖很受教的样子。自己爸妈摆谱,要接要送,都是苏亚洲主动跟前跟后……
就连苏韵家的几个亲戚,叔伯那头,姨表这头,都是和和气气,大大方方。
自己家呢?从小到大,除了小时候和曹佑珍回过两趟乡下的外婆家,就没有来往的亲戚。知道有姨,有舅舅,可只是个代号存在在脑子里……为什么?就因为章炳年不待见人,把人都吓得远远地不敢上门。
章哲看着从挂着水气的玻璃窗里映出来的身影,忽然感觉非常没劲——自己在这儿把一碗面拌起花给谁看啊?和谁对抗啊?有什么意思啊?自己又对抗得过谁啊?谁都对抗不过他爸!他爸永远能赢!
章哲没动筷子。面条渐渐冷了,肥牛卷的白油凝固了。
“小枣什么时候回来?”
章哲转身,是章炳年背着手“主动”来了。
“不知道。苏韵上班还早,想住几天就住几天。”
“你叫她周末回来。你大伯伯要来。”
“大伯伯来就来好了。”章哲把面条倒进垃圾桶,开始洗锅。
章炳年听出章哲的不高兴。
“章哲啊,你什么意思?什么态度?你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你还是想赶我们走吗?”
章哲终于跳了脚,“爸,你别不讲道理好不好?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不是机器人,让回来就回来。谁爱来来,和她又什么关系!”话里都是老头管太宽的意思,可话还停不下来,“你精力这么旺盛为什么不能去图书馆多看看书,多出去和别人交流交流?!你每天非要和人打一仗,还非要次次打赢!是非要弄得我和苏韵离婚才满意吗?”
章哲锅一扔,不洗了。什么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