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茹萍从镇上的农工商超市匆匆拎着一袋尿不湿到院门口时，正碰上了甩着两只手往家小跑的苏卫国。

“你车呢？”李茹萍问。

苏卫国有俩三轮儿小卡车，主要用来做粮食买卖。做这买卖的周围几个村子加起来估摸有三四个人，可想卖粮食的人家都愿意卖给苏卫国。

苏卫国少惯常生意人的算计和精明，小处不和人计较。再一个，他肯帮人忙。

现在农村里的劳力基本都在城市里打工，要么给人装修房子，要么在建筑工地干活儿……一天收入都不少，回老家单纯为赶收农忙不合算。碰到剩了女人或老人在家，地又没舍得丢，收割下的稻捆或者麦捆要运回家的，都请苏卫国帮忙。他不是有辆车嘛。

苏卫国呢，总一口答应。苏韵有次说他，说车是不吃力，可车有损耗折旧啊！你这时间也是钱，一家喊了家家喊，你还家家都帮。我看你不如定个价，一车十块钱。这也不是不合理。

苏卫国不屑一顾，说乡里乡亲，没劳力在家，帮人家点忙不是应该的？为这个收人家钱收得下手？

结果就是乡里乡亲等麦子稻子打完扬净晒干后，都打电话给苏卫国要卖给他。这不，下午去粮管所送掉一趟回来又接了人电话，让去家里把十袋黄豆装掉。

“苏韵是不是回来了？”苏卫国没说车的事，先问苏韵。

“回了啊。你怎么知道的？”李茹萍有点惊讶。苏韵也才刚到家没一会儿，一回来就让她去赶紧买包尿不湿回来。

“苏韵关机，章哲打我这里来问到家没。我这还顾得上车？不得赶回来看看？家里的电话那时叫别停，不听要停。”苏卫国显然着急了的，说话就冲。

李茹萍无故吃了顿瘪也顾不上，说，“那你快给小章回电话。苏韵这个犟货，怕真是自己一个人和人生了气跑回来的。也刚到家。”

苏卫国拨了章哲电话，告诉他苏韵到家了，说女人都这样，你妈年轻时也是。明天就让她回去。

屋里，一老一小正围着苏韵和小枣。

贞贞第一次看到抱在手上的小弟弟，兴奋坏了，笑得咯咯咯地，不停伸手来逗小枣。奶奶装作生气的样子拂开贞贞的手，“你别捏小弟弟脸蛋，以后他口水嘀嗒不停姑姑就来找你！”

贞贞小人儿已经有脾气了，一撅嘴，跑开去了。

奶奶抓过苏韵的手，“韵韵啊，怎么不声不响回来了？”

“亚洲今天正好有车。我顺便回来看看你。”苏韵说。

“你别哄我。我把你也是从抱在手里这么长点带到大的，你当奶奶老眼昏花，还是老年痴呆了？你说你这手腕儿，以前我一把抓不过来，现在你看，空出这么一圈来……唉。”

“现在流行瘦。不瘦不好看。你没看倩倩多瘦。”

“她哪里瘦。你瘦。你是不是和小章打架了？”老太太不被往歪了带。

“啊哟，奶奶，现在谁还打架啊。这孩子不好好睡觉，夜里总哭、闹人。我睡不好，瘦了点。”

“赶明儿我给他到老树下喊喊去，再去求人画张符，你带回去给他压床板下。等小章下回来，我要狠狠说他。”

“人家的人你都要说。倩倩你要说，小章你也要说，就你家的人好。”李茹萍走进来，接上茬儿，朝苏韵使个眼色，摇摇头，意思别和老太太说，省得她操心。

“我说倩倩什么了？哦，你说上回回来？韵韵我还没告诉你，那内裤就前后两根布条宽，还挂在竹竿上晾，像什么？我就是看不惯。可我也没当倩倩面说啊，我就和你妈嘀咕了两句，她倒给我记上这一账了。”

李茹萍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老太君，你想吃点什么？粥还是面？”

老太太又摸摸苏韵的胳膊，眯眯眼睛，“肚里不感觉饿，就不吃了。你给我把戏曲频道调出来，我要看狸猫换太子。”

很快，老太太房里传来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

李茹萍这才问苏韵，“你是和谁拌了嘴？小章还是公婆？为什么事？”

苏韵真不知从哪件事开始讲。事太多太多，堆积得太高太高……

“妈，要不你去帮我带小孩吧？”

“好。你爸去给你做饭。”李茹萍说。

苏韵的委屈这时倒喷薄而出，“你一天就知道乱答应，乱说，骗人！”

“不乱说。我和你妈再努力干上五年，就去你那里，帮你做饭接孩子。”苏卫国也走进来。

苏韵一抬头，看见苏卫国敞着夹克，头上还沾着一根干豆荚壳儿，赶紧收了快要崩出来的眼泪，问苏卫国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晚什么，我们天天到现在才准备吃。你早饿了吧？我给你先煮碗辣牛肉粉丝汤？”

苏韵点头，想吃。

“亚洲人呢？亚洲，亚洲？”苏卫国扯着嗓门儿喊，“快骑车去街口买两块牛肉回来！茹萍你去菜园里摘点芫荽。我先去把辣椒熬一碗出来。”

苏韵看着他们都领了任务一样，四散开去，眼泪再收不住。自己也是父母捧在手心的女儿啊。要是告诉他们昨天自己气晕倒，不知他们要心疼成什么样。可倒被他章家呼来喝去，当丫头使……

“你把小枣放床上去嘛。别老抱手上，多累。床大，翻不下来。”李茹萍手里抓着跟还带着泥的芫荽回来了，“我去洗洗给你爸，马上来。”

李茹萍先给贞贞洗了脸和小屁股，又烫了脚，说，“弄完这个，一会儿还有个听戏的老太太呢。每天不忙到十点过后闲不下来。你到底为什么事要一个人跑回来，还关机，章哲着急呢，电话都打你爸手机上了。”

“我公婆嫌我带小枣不精细，每天都鸡蛋里挑骨头。你看见小枣腿上的蚊子包没？你看你都没当回事，章哲他爸做了半天文章，怪我。”

“那老人家都是疼孙子的。你知点好歹。你看你奶奶哪天不对我挑三拣四，就刚才天黑前，还嫌我把地里的地瓜苗插稀了，她光拄根拐杖，东指指，西点点，我就跟着团团转。不转怎么办？”

奶奶确实是不容易取悦的那种老太太，挑剔、牢骚多。听说年轻时吃了大苦的人，老了总要找个人把那股气发出来……章哲他爸也吃过大苦？可自己不想做那个受气包啊。

她好想和李茹萍说说昨天的事，可看着李茹萍和自己说这几句话都不得闲，孩子刚喊完一声，那里老太又唤一声，李茹萍在家都得小跑。苏韵忽然就不想提了。

夜里李茹萍非把小枣弄去和她睡，说带一个也你带，两个也是带，冲奶、换尿不湿她都会。让苏韵睡个踏实觉，明天还要早起。

苏亚洲第二天早上九点要去趟镇江，六点就要往苏州开。李茹萍先是劝苏韵早点回去，“明早就回去吧。你要是高高兴兴回来地，我肯定留你住到你要上班那天。你现在和人置了气，章哲和他爸妈肯定放不下心。”

苏韵想带着小枣，又有个婴儿推车，还是跟苏亚洲车方便。点头说明早走，李茹萍却又改了主意，“要么……还是吃顿午饭再走吧……让你爸起早去买点新鲜羊排回来给你红烧，今年还没吃过吧？吃好了我送你到车站，一直把你送上车送到座位上，你再叫章哲车站接你，不就行了？”

李茹萍安排得头头是道，更添了苏韵的难过。谁有亲爹亲妈好？

“还是明早走，下次我再回来。”她说。

“下次和章哲一起回来。”李茹萍强调。

苏韵点头。

李茹萍劝，“你也没几天就上班了，晚上到家才和两老的打个照面，肚量放大点。章哲是个老实孩子，你别让他作难。总不能因为他爸妈，你就和他不过吧？”

苏韵暗中叹气。自己才更是老实孩子。要把那些破烂事——不消全部，挑上两件——讲讲，怕妈都不会再劝自己肚量大点。

“对。这点你要向你妈学。”

李茹萍飞起白眼，“要你拍马屁！不是因为你妈，我早不和你个鬼过了！”

苏卫国对苏韵说，“你妈就会说反话。我说的可是良心话。你妈对奶奶没说的。你奶奶多厉害的人？肯定比章哲爸妈厉害。”

李茹萍恶狠狠地说，“我上辈子欠了你苏家的。”但表情一点不恶狠狠，甚至带了点女人的娇嗔。

苏韵真不想回去啊！她还不知道到了苏州要怎么样回到那个家。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如此惧怕进自己的家……

也不知苏卫国第二天是几点起床的，等苏韵起来时，看到已经杀好了两只活鸡，收拾得干干净净，肝是肝，心是心。

“现买的。你婆婆菜做得不错，你带回去烧一样。”

苏韵不想带。带回去曹佑珍不但不会领情，烧出来都好像替你干了活儿，你还欠了她人情。

“你留着给贞贞烧着吃好了。章哲他妈会买的。”

“买不也是要钱？还肯定没这个好。这都是人家家养的老母鸡。带走吧。”苏卫国说。

苏亚洲一直把苏韵送到楼下。苏韵要拿钱给他，“过路费油费我来……”

苏亚洲不让，“不用不用。我有。我不是能报销的嘛。”

早上临从家里出来时，她看到苏亚洲拿了钱给李茹萍，说一千块，给小孩买东西。李茹萍脸上喜忧参半，不过这回颠倒了下个儿，为苏韵忧，为儿子喜。看得出，还是喜多些。

苏韵也替苏亚洲高兴，但她这个人谨小慎微，尤其在对待小钱小账上，从不肯多沾不属于自己的，难免就又替苏亚洲隐隐担心，关照他自己注意点，“别太贪心，知道吧？”

“放心。哎，苏韵……”苏亚洲欲言又止。

“啊？”

“你以后要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苏亚洲手里调着电台，很随意地说。

苏韵心一热。昨天在车上，她让苏亚洲到家别和爸妈说她低血糖晕倒的事。苏亚洲果真就没提，也什么都没问她。原来他心里都知道。

“知道了。你快走吧，迟到了。”她还不习惯苏亚洲的关心，催促他快走。

苏亚洲掉了个头，把车开走了。苏韵看着车尾巴消失不见，才进了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