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回平静

章哲进去次卧时,章炳年并没躺着,只是靠在床上闭着眼睛,两手护在心口。

“爸你好点没?”

“小枣吃过奶了?”章炳年微微张开眼,朝章哲瞟了一眼,又闭起眼睛,问。

“吃了,睡了,嘴皮不碍事。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章炳年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不再言语。

章哲只得又退朝一样退了出去。

谁知苏韵这边也碰上了麻烦:没奶了!

折腾好久堪堪挤出40毫升来,好像一眼泉忽然之间就枯竭不出水了。她和章哲面面相觑,这可是小枣的口粮呀。

“赶紧给我热碗猪脚汤吧。”苏韵惶惶地,急病乱投医。她不知道情绪坏起来这么快给颜色瞧。

章哲去厨房转了一圈,回房间时讪讪地,说冰箱里没有,下午她妈大概忘记出去买回来炖了。

苏韵半靠在床上,说不出话。是啊,婆婆一下午都老鸟依人安抚劝慰公公,门都没出,肯定把买菜炖汤的事弄忘了。

“小事小事,冰箱里我看还有三瓶囤着呢,一时口粮断不了。真没有也不怕,你产检那会儿医院不是发了两小罐奶粉?别担心。我现在就出去给你打包锅胡椒猪肚鸡回来试试。”

句句是宽心话,可苏韵又倒伏在枕头上嘤嘤哭起来。

嘴上说句小事就是小事了吗?没奶水最多吃奶粉,可是吃奶粉势必又引起一场“纠纷”,势必又要让公公激动生气……太烦心了,太污糟了!

章哲深深吐口气,要是男人能哭的话,他也想哭一场才能解除心中的郁气。刚才看到手机上有七个未接来电,四个是庄大勇的。他一到家就焦头烂额地东奔西扑着安抚这边,倾听那边,都没听到响。

回去过,庄大勇问了两件工作上的事后,开玩笑问,“后院起火了?”章哲还没说话,庄大勇又说,“不火烧眉毛的话,还是尽量等到下班时间再处理吧,我们可都等你配合呢。你说是不是?”

章哲听着庄大勇最后两声嘿嘿干笑,在心里连骂几句“神经病”。

他看庄大勇就是男人里面的“古怪老处女”,说话总阴阳怪气。他们是研发部门,但庄大勇爱干的事就是召集同事们开各种冗长无意义的会,本身专业技术不如章哲,却明里暗里都要压他一头。

章哲就讨厌这样的事儿逼。可庄大勇说的话你也挑不出毛病。最近是忙,事情是多,他确实不能因为自己耽误整体进度……

天一天比一天热,黑得也一天比一天晚。已近七点,一道明艳艳的霞光还铺在天边,章哲盯着多看了好几眼。苏韵最喜欢这样的天色,有时夏天下了班,两人各抱半个西瓜,坐在阳台上,不说话,光看天能坐掉半天。那样的宁静哪里去了?就因为多了个孩子?多了两个老人?

章哲伸手扯下两片路边灌木丛的叶子,揉碎,又一把扔进灌木丛中。

想到章炳年刚才闭目靠在床上的样子,章哲心绪复杂。有厌倦有惆怅,还有难过。章炳年的头发几乎都灰白了,连眉毛都白了几根,平时不觉得,刚才那会儿老态尽显,往日的颐指气使好像都消失殆尽在那一脸的皱耷拉的眼皮和零星的褐色老人斑里了……

这些年电话里来来去去地,总听曹佑珍说他身体不好,但每次不外乎心口有点疼,胸口有点闷。听多了,觉得那就是曹佑珍的口头禅,加上每年过年回去看章炳年也没见哪儿怎么,饭吃两碗,肉吃得每每要曹佑珍提醒他少吃两块……慢慢就没再当回事。

现在看起来,自己这做儿子的,还是失职。等哪天一定要抽个空带他爸去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走到猪肚鸡店门口,苏韵来了电话。章哲心一咯噔,想屁大点功夫不会又闹起来了吧?

“他们也没吃,你顺便打包点别的。他们不爱吃内脏,到时一看就打包了我一个人的,又来烦。”

尽管苏韵一口一个“他们”,口气也冷漠,章哲还是连连说“知道了”,自己心急火燎地,哪考虑得到这个?当下那心里,恨不得立刻把苏韵拥进怀里……他要对她好,对她更好……她值得。章哲边走边想,出门时心里的烦闷就慢慢消散了些。

章炳年顿顿没肉不下饭。等猪肚鸡的时候,章哲去隔壁的外婆家点了份红烧肉,尖椒牛柳和雪菜肉丝一起打了包。晚上一家人吃了顿悄无声息的晚饭。

章哲上网百度了下他爸这个毛病,说轻的有,说重的也有,他劝章炳年周末去医院彻底查一查,章炳年却不愿去。

“不去。当医生的总能给你说出一堆毛病来,没病也给吓出病来。”

“你爸在家什么检查都做过,拍的片子加起来前前后后十几张都有了,胆囊不太好,心血管不好……”

苏韵想肝肯定也不好,肝火旺得随时能烧起来的人嘛。

“苏州大医院多,不好就看到好了为止。”

“不要浪费钱。你爸我知道,只要不上火不着急,他什么事都没有。这些年我不是把他保得很好?”

这句话一挡在前面,章哲就开不出口“谈谈”了。谁知道会不会哪句又“冒犯”了他爸?要么还是等一等吧,总要等眼前这一阵过去,等把身体检查过找个合适的时候再说。

苏韵奶水第二天又慢慢恢复了,她像科研人员做研究一样,泵一次奶就短信给章哲报告一下多少毫升,两人两颗心总算慢慢放了下来。但苏韵除了吃饭和挤奶送进冰箱,几乎不再出房间门。

章炳年也已经没事了,又开始陪着小枣玩。他对小枣是极喜爱也最肯迁就的,小枣要是睡着了,他看会儿新闻都把声音调得几乎听不到响儿。一听到孩子哭,比谁都跑得快,抱起来从餐桌边晃到阳台,再从阳台晃到餐桌边……这时的章炳年是慈祥的,可亲的。

家里看似又重回了“平静”——没有大动干戈式的鸡飞狗跳,对章哲来说,就是平静了。

而对苏韵来说,不是。于她,章炳年就像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她必须时时小心刻刻提防。越小心越提防,人就越紧绷绷地,不舒心。

换句话说,这种平静是隐忍下的平静,是让人缺乏安全感,随时准备上战场应战的平静。是假象。

苏亚洲在迈瑞电子顺利通过了试用期,工资果然如当初所说调成了四千。从前苏亚洲从不知工资还有扣税一说,现在拿着打印得格格真真的工资条,端详半天,自己也觉得自己“高级”了起来。

苏韵总叨叨他不能吃苦耐劳,他明白自己其实能的。能和不能在于干的是什么工作,那一千五两千的也要干得筋骨散架,当然就“不能”了。就说去年夏天开小货车给人送酒水,自己搬上搬下不说,车上连个空调都没有。要是工资高点也就忍了,可不到两千块钱,谁愿干呐!

苏韵又说他东一榔头西一棒,说自己以前跟着姑父干装修挺好的,“你又没个文凭”。苏亚洲知道这是说自己好高骛远。可没文凭也不能每天做受气包吧?姑父那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脾气,动辄甩两句阴阳怪气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这还是好的,有时干脆一天不开口和你说话,你问他什么,他也当没听见。苏亚洲真吃不消。

苏亚洲爱动,爱没人管束。所以当年高中没上完就叫嚣着“放荡不羁爱自由”,急急地要从学校那个大笼子里逃出来……

也后悔。可后悔的话多说无益。他对未来倒没什么担忧——当然,他也不太去想未来的事——对眼下这份开小车的工作挺满意。

虽然几百公里一天是常事,很累人,但他享受奔跑在路上的感觉。看着两边的树木房子路牌刷刷刷往后退,看隔壁车道川流不息的车流,都让他觉得自己现在掌控着点什么东西了。是什么,苏亚洲也讲不明白,可能就是苏韵以前教育自己时常说的“充实感”。

他和沈倩倩把房子重新搬了一次,换到了离沈倩倩上班仅四站的地方,自己就远了。好在混了几个月下来,现在晚上常常能把公司的车直接开回去了。

刚开始进去时可不是这样。就算出车回苏州已经十点以后,也得费经理“恩准特许”,才能把车开回去。而予不予苏亚洲这个方便,都在他一念之间。

费经理长相斯文,说话略微有些女性化,“阶层”感分明。若出差外出碰到午饭点,他是断不会叫苏亚洲一起的,哪怕没有请客户只是一个人时。并且还规定车只能在附近,要保证随叫随到,好像他的时间宝贵得以分钟计。苏亚洲大多时候就只能买点面包之类的干粮填下肚子。

这他倒没怨言,自己干的就这份工作。人不能太看高自己,腰该弯弯,脑袋该低低,这点苏亚洲明白。所以后来费经理“使唤”他为自家的私事跑个腿、帮个忙,他都表现得挺乐意。

沈倩倩意见就大,说苏亚洲快成他家马仔了。呶,每星期一早上起早送费经理双胞胎儿子去几个区以外的外国语学校,有时他老婆在外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应酬喝了酒晚了,还打电话让苏亚洲去接一下。

“也不知道是谁的老婆。”沈倩倩说。

“他的。给我我也不要啊。那浓妆艳抹的,脸看着挺小,一看屁股,磨盘似地。”

沈倩倩就笑坏了。苏亚洲长得和陈建斌像,平时说话基本就这么个说法,有点痞痞的粗相。认识沈倩倩的都奇怪她怎么和个送快递的——苏亚洲最早在上海送过快递——好上了,可沈倩倩就喜欢这种粗犷型的。

“不也换了好处嘛。车晚上都基本能任我支配吧?还有那些油票发票,你以为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睁只眼闭只眼。这叫互惠互利。”苏亚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