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左右安抚

苏韵听着外面喧哗着对自己“二次审判”,心里又起了座快要爆炸的火山——她已经爆炸过一轮,在章哲回来之前。

章炳年站在冰箱边上,抱着胳膊,像受了极大伤害,他不关心小枣的嘴唇了,不关心奶瓶了,他的点转移了,说苏韵故意砸他,“这还得了!”

苏韵冲到脑子里的血已经慢慢回落下去,她意识到了这是自己犯下的一个错误,用李茹萍的话说,“落人把柄”了。

她马上对公公说“对不起”,尽管这是一个说得非常不情不愿的“对不起”。她甩上冰箱门时并不是真“恶向胆边生”,故意要砸章炳年的,她只知道被人挡住不给拿奶瓶时,她的怒火挡不住喷薄而出,手脚先于脑子行动起来的。

她真的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简直到了胡搅蛮缠的地步。明明自己犯下的错误——其实根本不是错误,就算真是他们不小心把小枣烫着了,她断不会为这个怪他们,她苏韵一没那么龟毛挑事儿,二母爱没泛滥到那地步,三她明事理——却一股脑儿要把责任往别人头上推。

可公公竟不领那句对不起的情,搭个台阶给他也坚决不下,非指责她大逆不道,“你父亲走的时候让我们多包涵你,天底下可没这样包涵法!素质太差。”

“素质太差”是章炳年的口头禅,到公园到超市到图书馆,只要出了这个家门,他都能遇到“素质太差”的人,现在轮到苏韵了。

曹佑珍不停劝,“老章,你这个身体不能生气的,他们不知道你自己不知道吗?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这让……”

“有个三长两短正好,叫天下人都知道我儿子找了个什么样的人!我活了大半辈子……我活了大半辈子……”章炳年忽然也不知自己要说什么了,滞住了一样,停了半天又说,“我叫章哲回来!”

那口气像章哲回来了马上他要下命令下休书一样,下了休书还要把苏韵弄去浸猪笼才解恨。

“你叫他回来好了。看他和不和我离。让他听听谁错谁对。”苏韵气得嘴唇哆嗦,话带哭音。

而章炳年依然怒目圆瞪,样子骇人。

苏韵转身回了房间。小枣睁着无辜的眼睛躺在床上,她伸手摸了摸小枣的嘴唇,小枣冲她咧嘴一笑。尽管知道这笑还没有意识,苏韵却受了极大的感动,这感动顺势挤出了心里的难过委屈,眼泪哗啦就开了闸,好像眼前的小枣才是她唯一的安慰和依靠。

孩子还没吃,她半步都不想跨出房间,抱小枣到怀里喂了点奶,乳头再次被咬得钻心疼,可是比起心里的火烹油煎,那已经全不算什么了。

她苏韵活到28岁,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指责?从小她就是好学生,乖孩子,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能是“什么样的人”?!

她只想把那句“对不起”收回来,索性折腾个鸡飞狗跳鱼死网破拉倒。

章哲是从苏韵嘴里听到的完整版本。

如果说从前对父亲的印象还停留在刻板严肃固执,让人没法亲近,现在他觉得那都不是问题了。

没法亲近他可以不亲近,可他不能想象老头儿说苏韵“素质低下”,不能想象他疯子一样——这么说自己父亲,不对,不该,但章哲脑子里想一想那画面,就只出来这两个字——拦住苏韵不给从冰箱取奶。

章哲情绪复杂,和又爱又恨一样,他对父亲也是有爱有同情有不喜排斥,甚至厌恶,同时还有示不得人的看不上。

作为男人,章炳年是失败的。

正当壮年的年纪开始领内退工资、一辈子最大的成就是那套他视若珍宝的80平方拆迁房、见曹佑珍和邻居男人搭两句家常话也会摔碗惯盘脸黑成碳,曹佑珍那头的亲戚被他得罪光了,和自己的两个兄弟相处得也算不得好,处处没人缘……

听说也曾经小小、短暂地风光过的。从学校出来后去了市团委,后来碰上搞运动,下放去外地,回来两条路,一去学校二去工厂,那时还“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时代,厂里条件好一点,工资之外有点加班费,章炳年选择去了印刷厂。

本也该是风华正茂、热血沸腾、能成点事的好年纪,却成了走下坡路的开端。

章炳年总一言蔽之,说自己被历史耽误了。

但章哲以为这样的情商和胸襟格局,纵然才华横溢也断断不会有出路。

人可以做出目光短浅,甚至是错误的选择,可人也应当有重新审视自己审视环境并调整步伐的能力。

你光怨,怨一辈子,有什么用?

当然这些话也是章哲长大以后才懂的。大了以后,他还隐约懂了藏在章炳年内心深处的敏感或者说自卑。

他曾经试图用自己的不差来抚平章炳年的“创伤”:他领到公司的特别贡献基金,他独立买房子,他没啃一分老办好了装修结婚一系列大事……

他没指望章炳年为他自豪——毕竟有章磊在前,章炳年看谁都不是菜了——但至少希望父亲觉得自己不差,或者希望他从自己这一代身上看到希望、得到安慰。这于他,也是一种自我解救不是吗?他还是想自己的父亲过得温和点、舒心点。

可章炳年好像进入了一个无法拐弯的黑洞,敏感自卑没让他瑟缩,反而战斗力昂扬,更加地拿自己当大家长看待。无论如何,今天他对苏韵说的话,都远远超过了一个长辈该有的分寸。

苏韵不是曹佑珍。

“我带小枣回我妈家去住段时间。”苏韵哑着嗓子说。

章哲认真想了想说,“小枣要是好带,我就送你回去住了。可这小兔崽子一夜醒上三四回,弄回去不是折腾你妈吗?”

苏韵没说话,心知这是实情。现在白天有公婆带着逗着,晚上又有章哲分担两次爬起来喂奶的任务,自己有时间多休息多补觉,要是回去了,李茹萍白天忙东忙西,想帮也心有余力不足。按她的性子,夜里就一定要给苏韵照看小枣的,这不是折腾她是什么呢?

苏韵只恨自己没个给力的、能无条件、随时随地给自己撑腰的父母。

“从小到大,我爸妈都没舍得开口说过我一句,你爸凭什么呀?”

“是,是,我知道。今天肯定是我爸不对。”

“说话那么难听。我怎么不配当妈了?还素质低下,就你家最高贵。那么高贵怎么每次去超市都白扯人家的塑料袋儿回来装垃圾?自己爱占便宜看不到,长一张嘴巴就为说别人。”苏韵越说越气。

“年纪大了,顽固。”

“‘顽固’不是遮羞布,天天这么没事瞎闹腾,跟我们乡下的泼妇一样。章哲我和你说,我会疯的!”

“也不会天天这样……”

“是不会天天这样。可才消停了几天啊?”

“我爸他就是……”章哲词穷了。情绪化?不讲理?倚老卖老?有控制欲?真轮着要数落自己爹,也不容易开出口,“这事儿你受委屈了。”

“委屈大发了好吧?”苏韵两手捂着脸,痛苦地把脑袋埋进膝盖间。

“好了好了,不能再哭了。你们老家不是都坐双月子?你这还算坐月子呢。不能哭,啊?”

苏韵想自己这月子叫什么月子?一天不够气的。能不计较的她真的都忍了,就上回她爸妈来时带的大肠和肚肺,曹佑珍说实在没办法放进冰箱,闻到味道她就受不了,放在篮子里挂在阳台上过夜,结果第二天就真的有了味道,只得扔了。

曹佑珍很无辜,说不知挂在阳台也会坏。苏韵偷偷哭了,仿佛苏卫国的心意被人当成垃圾强行踩了几脚……

章炳年每次吃完饭一剔牙把牙签扔得到处都是,她自然是嫌弃的,但她半句没说过。将心比心,苏卫国抽烟、大声咳嗽、吐痰……站在她的立场,也不希望父亲被沈倩倩数落……

可今天的事要她苏韵怎么忍?这是脚蹬到她脸上了呀!

“我现在真的,一点也不想看见你爸的脸……我不知道怎么和他在一屋子里呆下去……我以前根本不知道你爸是这样的……”苏韵说到最后声音渐弱下去。

章哲是理解苏韵此刻的感受的,那也是他曾经走过的路啊。

“我一会儿和我爸谈谈去。”

没等到章哲“一会儿”,曹佑珍先进房间来了。

“看吧,你爸心脏不舒服了。”曹佑珍一副你们造成的恶果来了的口吻。

章哲赶紧站起身,“心脏?”

转身要往外走,曹佑珍却拦住他,“你爸刚躺下,你们先让他平平气。”

“以前有过吗?怎么没听你和爸说过?”章哲问。

“有几年了。上回你们非要奶瓶喂奶我不就说让你们别动不动惹他生气?我又不是唬你们。医生说得明明白白,有个词儿,我一时说不过来,反正这病是不好发火的。你们是不知道,一生气起来,心脏擂鼓一样,听得见扑得咚咚咚地。”曹佑珍别有深意地瞅了瞅苏韵。

苏韵虽然心里也有些忐忑,心脏不是小事,可,看我干嘛呢?!这好不好激动生气,也不是别人能控制的事,婆婆说来说去听起来倒是她苏韵的错、是她造成的了,今天这话不说明白,就等于背下这锅了。

“妈,下午的事你从头到尾清楚,爸说要等章哲回来当面锣对面鼓,他现在身体不舒服,也不去打扰他。我和章哲讲是讲过了,你也和他说说到底什么情况,省得我一面之词,藏了瞒了什么。”

曹佑珍说,“唉……你爸后来知道那不是燎泡了,他当时也是心疼孙子,太着急。你爸他一辈子脾气硬得很,哪受得了你那么一掼一搡?那不是让他下不去台?说话冲点也情有可原。总不能他年纪那么大的人,反倒过来给你赔不是,是不是这个道理?就当你们……让着他这回。”

苏韵不置可否,当然不是那个道理,错和对还分年纪吗?但这还是第一次听婆婆言辞颇恳切地讲这么多,虽遮遮掩掩,躲躲藏藏,但意思上是表明了公公有错,加上公公已经不舒服了,不“得饶人处且饶人”,倒变成她是石头,他们成鸡蛋了。

她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