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不许碰她

苏韵带着一肚子的怒气回到702时,章哲也刚和他妈进行了一场痛苦的、单边的谈话——基本都是曹佑珍在说。

曹佑珍这下是“大彻大悟”了,因而讲述“历史”的态度也是开诚布公地。

章哲在懵逼和震惊交替中听完,脑袋像被枪打了,嘴巴半合着,说不出一句话。

都说事出必有因,这时,他终于能理解父亲的顽固不化,理解他执着于希望自己混得比章磊好,理解他内心深处的自卑。他也理解了曹佑珍一辈子谨小慎微的“仰视”,和知道章炳年恢复渺茫后她忽然之间的萎靡不振。

当然,这种理解只是部分理解,是类似于原来可恨之人也都有可怜之处的理解。并且理解也不等于认同。无论父亲,还是母亲,他们本都该有更好的过法。

“我天天坐在这里,对着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和坐监有什么区别?落叶归根,章哲啊,你让我回去。”——章哲成了不让她回去的人了。

章哲听着曹佑珍的“肺腑之言”,苦笑:你还能天天坐在这里,我要上班、要养家、要善后,我连坐这里都不行啊!你替我想过没?

孤儿感再次袭上心头。

他不知道如果章炳年此刻耳朵能听,心里能想,听到这些话会作何感想,会不会从床上坐起来?

“不是我坏心,不愿照顾你爸,我回头想想,不值。生下你的时候,我三十出头,现在你又三十出了头,我还有多长命活?我现在就想活个自在。”

“你回去也一个人,万一生个毛病也没人照顾,”章哲试图“唤醒”曹佑珍换位想想,“在这里好歹我能照应你。”

“真生了毛病,我也不拖累你。我还有你小姨、你舅舅呢。”

章哲知道说什么都是白搭了——决心大到肯断自己后路,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可他不得不张嘴“求”。

“妈,你能不能等到过了年再走?我前两天给爸打听了几家民营的养老院,条件好些的,都要交押金,那时我发年终奖了……而且后面几个月我特别忙。”

曹佑珍对送养老院没表示过多惊讶,更没提异议,她问,“要交多少钱?”

“看档次。十万到二十万都有。”

曹佑珍陷入了沉思。半晌,她说,“那等等再说嘛。”

章哲想,自己老被苏韵诟病的“等等再说”原来是遗传;章哲又想,原来听“等等再说”的感觉是这样。这样不爽,这样让人抓狂,这样地想让人做点破坏性的事,比如和人打一架?

苏韵就是这时和她父母一起回来的。

苏韵一见章哲就朝他蹬蹬蹬冲过去,李茹萍拽都拽不住。

“章哲你缺钱是吧?和你妈说说,我有没有问过你?是不是你说不缺!”苏韵这时就是不讲理了,前几天问的也算问,反正我问了,你——曹佑珍——就听好吧!

“真缺你就卖房!卖完我俩该怎么算怎么算。这话我领离婚证第一天就和你说了,是你迟迟不动。我体谅你的难处,你说想等到春节后,行,夫妻一场,就等春节后。可你妈怎么做的?你妈别拿没钱的话来挤兑我爸妈——他们在这里帮照顾一天是一天的情分,他们不欠你家——要挤兑冲我来啊!

“说什么钱都在我这里?我俩领了离婚证到现在什么都没分割,钱我拿手上错了?是十八九万现金值钱,还是两百多万的房子值钱?你妈还有什么想法,今天摊开说,说完大家早点路归路、桥归桥,谁也别耽误谁。”

苏韵这段话看似义正言辞,也是避重就轻,绕过了自己手上没了钱的事实。

曹佑珍出马了。

“章哲现在困难,他爸这场病前后花了二十万,他借就借了就十几万。韵韵你念在一日夫妻百日恩,先拿出来帮帮他。”

“那是。现在躺着的是章哲,我倾家荡产,卖血割肉也帮。但现在躺着的是他爸,是拆散了我们婚姻,天下最自私自利最不懂尊重人的人,是你老公!你的老公你为什么不帮?二十万!章哲有七八万,照你说又借十几万,那意思就是你们一分钱没拿了?你们的钱和房子留着干什么?!”苏韵终于当了回泼妇。

“老家的房子是你爸,章哲他爸的,我哪做得下他那么大主,万一他哪天转醒过来……我不敢担这个责任。”曹佑珍要年轻三四十岁,此刻的样子当真当得起“楚楚可怜”。

章哲再一次为母亲感到悲哀。说了一千道了一万,到头来,她还是“担心”,还是“不敢”。这深入骨髓根深蒂固的习惯和思维啊!多恐怖!多可怜!多可悲!

你要回去便回去吧,想要活个自在就按你的想法活个自在吧……

“对,从来这里的第一天起,你就是这个态度。你真的害怕,真的不敢担责任,你别说话呀,可最会搅稀泥的就是你!黑白不分,挑拨离间,你根本不像个妈!不像个长……”

章哲感到自己的脸和嘴唇颤抖起来,是,曹佑珍做得不对,她更像父亲身边一个昏庸的忠臣,她不像个长辈,不像个妈……可是,她是!她是妈啊!他怎么能眼睁睁看她这样被指责,被羞辱?他理当保护她!他第一反应就是要保护她!他是儿子!

苏韵话没说完,忽然就被章哲冲过来掐住了脖子。

随即,脖子一松,章哲被苏卫国一把扯了开去。

苏卫国的脸是黑的,连李茹萍都吓了一跳,把贞贞紧紧拉在手上。

“小章,刚才那一下,我们不去谈,但谁要再敢碰苏韵一根头发,我都没完。今天我一滴酒没喝,我是在讲丑话、不好听的话,但绝对不是醉话。我女儿刚才讲的也不是醉话。

“为人小辈该什么样,我们教过苏韵,相信苏韵通情达理;为人父母长辈该什么样,我们不敢说自己做得好,但不怕和你父母比。你母亲说是苏韵把你父亲气成这样的,那她对苏韵说的话,为什么故意略掉不拿出来说?换谁听了谁受得了?谁不疯?

“这些你了解过没有?你替她说过话没有?我们心疼苏韵,她妈心疼得几夜睡不着……就这样,我们也没怪到你头上半分,我们体谅你的难处,谁不护着点自己的爸妈?不护还是个人吗?但你要拿苏韵撒气……一个指头都不行!”

章哲被苏卫国架在半空的手落下来。他懂了,明白了:那天自己去保安处调监控回到家后,苏韵发疯一样拿刀逼自己离婚原来是受了曹佑珍言语上的刺激。

圆护工倚在门框,已经到了该下班的时间,她腿却迈不动,耳朵和眼睛忙不过来。

曹佑珍的表情四级跳,可怜、错愕、尴尬,现在则成了只被人的脚步声吓住的猫,想躲闪,可只剩墙角,于是自己可怜自己,更加满脸悲戚戚……

苏韵已经从脖子一紧一松中回过神来,她不知道她爸那一大通都讲了什么,只记住了脖子上那只手。那是章哲的手。

苏韵的眼神像在油锅里滚过。

在离婚这件事上,从头到尾她传达给苏卫国李茹萍的都是受不了章哲父母,她把章哲有意无意也渲染成了原生家庭受害者,明知他优柔寡断也有责任,但还是护着他的短,也是在护着自己的脸。现在好了,章哲亲自拆穿了她,他让她在父母前面彻底颜面无存。

就当自己眼瞎了吧,就是自己眼瞎。

“爸妈你们把东西收拾下,跟我回去。”说完,走去卧室抱小枣。

小枣和章哲在公园疯了大半个下午,回来没多久就睡着了。这会儿被苏韵喊醒,听说要回家,一边是下床气发作,一边许是真的不愿走,哭着闹着犟着,“不九(走),不肥(回)家,要和爸爸在一起。”

见妈妈只管动作粗暴地给他穿鞋,不理他,小人儿两脚乱踢,在床上就打起滚来,苏韵拖小鸡一样,拽过小枣一条腿,抱起来,“别闹!”

“我不要九(走),不要九(走)……”

“我去楼下等你们。”她两只手臂把小枣箍得铁紧,对苏卫国和李茹萍说完就往门口走。

“苏韵……”章哲叫。

苏韵听不见。

曹佑珍急了,一声大喊,“我走!”

惊天动地。连苏韵都顿住了脚。

“我走。我给你们腾地方。章哲也给他爸打听过养老院了,他就是缺交押金的钱,等一有,他就送老头子去。”

苏卫国和李茹萍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弄懵了,齐齐看着涕泪齐流的曹佑珍,又看章哲。

“苏韵爸爸你说得不错,那天是我话重,把两个孩子拆散了。我们不该来,我们都走,就不妨碍他们了,还他们清净。前几天我回老家,看好了座庵了,离我一个兄弟和妹妹近……”

苏韵冷笑,“想和青灯古佛作伴也要看六根清不清净,看人家收不收你呢!”

说完挑衅地看一眼章哲,意思你再来掐我啊!

李茹萍瞪她一眼,苏韵不耐烦地吼,“呀,妈!你收好了没?!”

说完扭头朝电梯口走去。

小枣的哭声昂昂地起来了,很快嘎然而止。曹佑珍接力一样,接上了。

章哲鼻腔后头一股酸胀感放气一样朝大脑扩散,又朝心里蔓延……苏韵走了。

看苏卫国和李茹萍还尴尬地站着,不知该走该留的样子,他知道是曹佑珍的哭声拖住了他们脚。

背过身狠狠摁压了下鼻子,他走过来,“爸,妈,你们要不就住这里?明天吃过饭我送你们。”

“不了,还是跟苏韵去看看……也不放心她……从小就皮薄,人声音高点都要哭……”李茹萍心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章哲脸烧得厉害,“妈,刚才是我不对,是我一时冲动,我到时和苏韵道歉。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苏卫国想,这小子也太“肉”了,刚才苏韵走不拦,现在又不晓得追下去。可这场外指导轮不到他来做,一“指导”,前面的义正言辞都会一起变得荒腔走板。他只点了点头,“帮帮忙,谈不到辛苦的。”

说着拎起两只袋子,阻止了章哲送他们下楼,“我们也没什么重物,你好好在家照顾好你爸吧。”

“小枣奶奶?”李茹萍抱着贞贞过去打招呼,“我们就先走了。你保重身体。”

曹佑珍送到门口,“我是真盼两个孩子好的……”

屋里重剩下了他们一家三口,圆护工什么时候走的都没人注意。曹佑珍的哭声已经停了,章哲却在这时莫名其妙地生出股厌恶——不是憎恶的厌恶,是嫌弃的、吃了苍蝇还说不出来的那种厌恶。

冷静下来倒带回想,他失控掐住苏韵脖子,是情绪被挤压到了尖峰:一直以来,他都替母亲委屈,替母亲不平;甚至在她不愿照顾父亲时,他还一边心痛,一边想成全她……他同情曹佑珍当年的不幸,悲悯她对章炳年根深蒂固的惧怕,他不想苏韵再“伤害”她一次。

无论怎么样,她是他的母亲。

他是为了她,才想要制止苏韵的“刻薄”。然而,曹佑珍刚才在苏韵一家三口面前那番自我牺牲的姿态,让章哲忽然地嫌弃了,他感觉自己像上了一个说不出口的当。

章哲走进次卧,在章炳年床边坐下来。这确是一具没有生命力的躯体了,小,窄,干,瘪,好像只是在等待死亡抽下那最后一鞭。他的脸也变了。嘴角歪斜让章炳年一侧眼睛的眼白似乎插进了上眼皮……

章哲久久凝视着父亲无神又浑浊的眼睛,难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