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落魄时分

苏韵失魂落魄地走在小区左拐出门的东西向路上。这条路天天走,走过深秋、冬天、春天和初夏,看香樟树花开又花落……

苏韵曾经以为,人们挂在嘴边的“诗和远方”并不比这样的四季更替、日复一日更美更高级。当章哲拖着她的手走在这条路上,她是幸福的,她总是不自觉地手抚上日渐鼓起的肚皮,眼前浮现出的楼盘广汽车广告里的一家三口,脑子里想的是其乐融融。

真是恍如隔世啊!

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路过的自行车和电动车不断从影子上方滚过,苏韵几乎有一种变态邪恶的念头,希望车轮碾压的是自己的身体……

有什么比突然断了希望更可怕?有什么比你一心一意维护,一心一意依靠的人让你失望更可怕?

如果现在有面镜子,苏韵就能看见此刻的自己多狼狈、多狰狞:紧绷的面孔,直直的眼神,紧咬的牙齿……

是她太工于算计生活,所以才被生活撞了腰?变化来得那么不可捉摸,连预防针都没打。它们悄然而至,先伸出一根手指头,然后一只手,最后用肩膀和尖的角一起顶过来,将她掀翻在地……

苏韵走着走着,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阵刹车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吓得苏韵条件反射般顿住脚。一辆车在离自己不足一米的地方停住,一个二十几岁的男人脑袋探出车窗,气急败坏地骂:“看路啊!想死别祸害别人!”

苏韵敛住心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十字路口,正孤零零地站在斑马线中央。苏韵紧抓住包带,心噗噗狂跳,她连声说对不起,小跑着冲到马路对面。

白天喧闹热闹的商业街区现在安静下来了,除了银行自助取款亭还闪着白灯,偶见人影穿梭,门被推开,自动关上,又被推开……苏韵想起好久没去看那张留给苏亚洲打利息的卡里的明细了,但也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并没有一点想迈过去查询的欲望。

杯水车薪,永远杯水车薪。就算章哲年终来个九万九,十万九……也还是不够。

真的再等,等两年,等三年,小枣会变成什么样?自己辞职回去带,又如何受得了整日和公婆在同一屋檐下?就说这是一个死结了!永远也解不开。她苏韵就将被捆在那个死结当中,无论怎么样也翻不了身了。

她的日子走到穷途末路了。

走过银行区,就是商业街。苏韵很自然地跨进了翡冷翠——再不需要为一顿百来块的饭节省了——她在一楼靠门口的位置坐下来,像一个刚从沙漠里才逃出来的人,咕噜把服务生倒的半杯柠檬水喝完,又示意再倒了一杯。

“一杯冰可乐,哦,现在就上。一份小牛肉焗饭,酥皮浓汤,再来一块黑森林。”苏韵感觉自己可以吞下一头大象。只有把胃填满,满得让脑袋缺氧不能思考,才能把心里的难过临时掩埋起来。

等待的间隙,她拿过一本《时尚cosmo》,却翻得索然无味。

从前和章哲来蹭情调,她习惯拿这些死沉死沉杂志过来慢慢消磨时间。里面广告总是很多,汽车珠宝化妆品,光怪陆离衣香鬓影。也有各种新女性生活方式,要爱自己,要强势,要温柔……苏韵有时觉得离自己很远,有时觉得有必要效仿一二。

然而,那些杂志上会教女人如何施展魅力、诱惑男人,也会教如何和丈夫相处让爱情保鲜,但从不教一个女人如何和公婆相处,如何在一个五口之家里拿捏分寸保持平衡。大约觉得那已经不是时尚女性的范畴?

冰可乐端上来,水珠在玻璃杯上冷凝了,苏韵灌下两口,脑袋里的胡思乱想被暂时冻结。

焗饭做起来慢,服务生来说了两次不好意思。苏韵说不急。她是不急。她有的是时间,大把。

窗外灯红酒绿,车来人往,这里一年四季也不分个周末非周末。斜对面的夜店门口一排五六个穿白纱裙的女孩穿着闪闪的高跟鞋,相互间有说有笑。苏韵托着下巴呆看,觉得那也值得羡慕了——笑得多么开心!

“Mica?”

苏韵扭头抬眼,竟是赵约翰。她一惊,生怕自己红肿的眼睛和落寞的表情被看了去。

“嗨!这么巧。”

“一个人吗?”赵约翰在对面坐下来,意识到自己问的废话,“好久不见。你……宝宝怎么样?你应该发些照片给我瞧瞧。”

苏韵想连赵约翰这样浮夸得什么时候都“你看起来很好”的人也下不去口夸自己了,她尽量打起精神,说,“手机上有,但是不巧没带。”看赵约翰一双蓝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忙转移了话题,“白天在公司还没见你啊?意大利项目怎么样了,快结束了吗?”

“下午才从上海到苏州,没去办公室……周一中午会和大家一起吃午饭……意大利的项目尾声了,在上海主要确定下代理问题。”赵约翰几句话功夫,抬头朝楼梯上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你等人吗?”苏韵问。

正说着,一个扎马尾,穿白色板鞋的女孩步伐很快地冲下来。

赵约翰替她们介绍,“这是Mica,同事,也是朋友。这是露西。”

叫露西的女孩大方地对苏韵点头,苏韵赶紧说,“很高兴见到你们。”又转向赵约翰,“那我们周一中午吃饭再聊?现在我还要等我的焗饭。”

苏韵用手指指面前的可乐,摊手。她以为这是个带点幽默的收尾,于是配合挤出了自以为最大的笑容。

“OK。”赵约翰说。

苏韵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去的背影,眼泪居然下来了。见鬼!哭什么?她又猛灌下一口可乐。

冰可乐也让人晕眩,泪眼朦胧中,苏韵想起和赵约翰共事第一年的点点滴滴。

那时办事处才刚成立,除了韦先生和赵约翰,暂时只有苏韵和另一位男同事小顾。苏韵除了份内工作,同时支援韦先生和赵约翰,加班是家常便饭。

韦先生习以为常,员工嘛,谁没加过班?

赵约翰正好相反,总会带些小玩意儿,没多大新意也不值什么钱——毕竟是出差间隙,也不是旅行途中——有时是一套十二生肖书签,有时是盒巧克力,有时就香水,“辛苦了。”他总是在递礼物过来时说。

苏韵倒没往歪想过,以为外国人习性如此,加上她替赵约翰整理过一次给总部财务的表格,里面有工作时长明细,知道赵约翰是时薪制的。

人都有理所当然的一面,苏韵也不例外——你领时薪,我为你做事却没有加班费,你用礼物做补偿,也不算不公平,也就接受得心安理得。

苏韵生日那天,十点多时有束花送进办公室,说苏韵收。接过来看,卡片写了生日快乐。苏韵以为是章哲遣人送的,想这家伙竟然开窍了,要知道他是个进花店都不好意思的人,“四周一堆花包围着,被问送谁,卡片写什么……脸红。”苏韵说他上不了台面。现在有花送进办公室,她为花摆在哪里不“招人耳目”也动了番脑筋时才懂了章哲说的“不好意思”。

她最后把花摆在电脑机箱一侧,还是被韦先生看到了,“Mica今天生日是吧?很及时啊。赵约翰出差还打电话来找我打听怎么异地送花。”

苏韵脸一红,赵约翰送的?送花?心里难免就起了涟漪,不会他对自己有意思吧?但很快,苏韵否定了这想法,不可能。真有就不会这么明目张胆了,还问韦先生?他不是中国通吗?办公室禁忌肯定懂啊。

这一想,顺了,释然了。因为赵约翰没有需要隐藏的心思,所以才能这样正大光明、不遮不蔽。而且生日送束花,同事之间本来也可以吧?赵约翰又一向客气,客气到让苏韵觉得他是钱太多花不出去才“乐善好施”——他不也给小顾送过钢笔?

于是这花也被当成了和往常小礼物一样的礼物,以一句“谢谢”收了梢,端放在办公室里。

朱翎来公司报道时,那束花还开得盛。

“我就不让我男朋友送花。”朱翎来公司几天已经毫不忌讳谈男朋友,“留着吃多好啊。一束花够我们围着彩香新村吃几天不重样。黄桥烧饼,豆腐脑,牛肉粉丝汤,麻辣烫,糖粥,小馄饨……咳!”

“赵约翰送的。”苏韵纠正了朱翎一把。

“就那个老外啊?喜欢你,想追你吧?办公室允许谈恋爱吗?”

苏韵看着这个和自己一样年龄的女人,心想韦先生到底看中什么把她招进来的。好听叫自来熟,不好听叫没分寸。

小顾也听不下去了,“你们没来之前,就苏韵和我两个人,忙得要死,赵约翰大方、会做人。”

可过了两个月,朱翎还是来给苏韵下结论了,“我仔细观察了,确认了,他就是喜欢你。看那眼神!我可是过来人。”

不要朱翎说,苏韵也有数了。因为赵约翰又送了辆自行车给她。不是自行车稀奇,是送自行车的时机让人没法不“有数”。

有天中午一起叫简餐,那时办公室已经有七个人了,朱翎和总骑着自行车去小吃街“共进午餐”的男朋友分手了,只能和大家伙儿“共进”。朱翎伤心怕也是有点,但放嘴上缅怀的还是过去吃的那点五花八门。

“现在我吃两只黄桥烧饼就快乐似神仙。苏韵,你哪天和我一起去吧?”

“我没自行车。警察也不让载人吧?”苏韵并没兴趣,这女人话实在太多了,一个人赶得上五百只鸭子,就随口推诿。

谁知推诿出了一辆自行车。

苏韵看到那辆黄色的“大行”14寸,脑袋里一下就明白了因何而来。她几乎能确认赵约翰喜欢她这事没跑儿。她犯了难,这要怎么办?大剌剌说“我有男朋友”肯定不行,别人又没问!

陈艺蕊说,“请他吃顿饭,然后找时机暗示你有男朋友。但是分寸把握好,不要太直接,让人难堪,也有让人笑你自作多情的风险——万一人家没那意思,只是钱多了没地方去。”

苏韵觉得这太难了,就和菜谱的油七分热,盐糖酌量一样,“找时机”就是个大难题,分寸更玄乎。

“你就告诉我怎么说得了。”

“你就说‘老收礼物,我男朋友可要有意见哦’,口气上轻佻点也没关系,可以让气氛没那么尴尬。”

“你这什么馊主意?”

陈艺蕊却说一点不馊。

……

就像心有灵犀,在踌躇怎么开口约个饭把话说明白,赵约翰先请她了。

那顿饭苏韵吃得心不在焉,总在等“合适的时机”,可是一直没有出现“合适的时机”。桌子上点着蜡烛,他们起先喝着马提尼,赵约翰征求她意见点了每一样菜,他的眼神一直包围苏韵,他聊了些世界各地趣闻后说起了自己的童年。

苏韵总觉得一个人和你分享童年,是真的把你当作很亲密的朋友了。

最后,他对苏韵说,“我喜欢你。你还记得那天面试?第一眼,我就喜欢你,我确定。你的眼睛太美,像一个精灵。有人告诉过你吗?”

谢天谢地,苏韵终于有了机会,“有。”她的眼睛躲闪开来,好像不忍看自己说的话飞出去伤了人,“我男朋友。”

就说自己学不会什么拿捏分寸吧!

“呃……”

苏韵一直记得赵约翰这个“呃”持续了多么久。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你说,我担心你是那个意思,又怕你不是那个意思,我本来也正打算请你吃顿饭表示感谢的……”苏韵急得话也跟着多了。

“不不不,是我太冒失。”赵约翰说,“我也一直怀疑这样的方式不大对,你们不是有个话叫‘润物细无声’?我以为我这就算。可我没想到你有男朋友。你不知道你看起来,似乎只刚刚18。”

苏韵知道赵约翰在打破尴尬,也跟着笑了。

那晚赵约翰送苏韵上出租车,他站在窗外对她挥手,苏韵竟觉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在心里萦绕,就像秋天走在细密的雨丝里,无端地空落。

而现在,苏韵竟也感到一种空落。

不正当的空落,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