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自我调整

陈艺蕊打电话来约苏韵一起去弄头发。

“不想出门不想见人。”

“打算把自己闷成一只鳖吗?没多久你产假要结束了,可以告别灰头土脸了。”

苏韵摸一摸自己随便捆在脑袋上的髻,想可不是每天灰头土脸么。那头的陈艺蕊好像知道她正做这个动作,“又丸子头?上次就告诉你不适合。去剪个利落的短的。”

“我怀疑自己可能抑郁了。”苏韵才没空管头发。

“生完孩子多少都有点。听说现在有个理论,产前越幸福,夫妻关系越好的,越容易抑郁——落差大了嘛。你和章哲的情况可以代入一下。”

“代入什么呀。我们现在拌嘴冷战的次数比之前六年都多。七年之痒!”

“我俩一年结婚的吧?你七年我是不是也七年?”

当年陈艺蕊定了婚宴日子后,苏韵也跟着定了,一个选在五一八那天,一个选在了五二零那天。陈艺蕊一直说从选日子也看得出对待人生的态度,她看重钱,不在乎俗,苏韵看重情,净追求些没用的。

话糙理不糙。就为选五月二十号,苏韵还换了处吃酒席的酒店。

“废话。你又睡晕了吗?”苏韵说。

陈艺蕊叹了口气,“就是今天睡不着,才想去换个头发的。刚说到哪里?冷战?你们又怎么了?”

苏韵就把公婆听到孩子哭就不肯睡、半夜跑进房间的事讲了一遍。

“章哲就知道说‘你们回去睡吧’,根本没用。一听到哭就如临大敌,往这边跑。”

“也是爱孙心切。”

“听说章哲小时候他爸就没带过,现在我看是在小枣身上找补。白天也是哪里都不去,反正没有半点自己的生活。章哲还不理解我,说我吃醋,他觉得现在这样挺温情脉脉呢,天伦之乐。”

“男人能理解得那么曲径通幽,怕才是见鬼了。再说也没错啊,你可不就是吃醋?再往白了说,你是烦你公公。”

“也开始烦章哲了。从他爸上次胸口疼了后,他在他爸面前总唯唯诺诺地,让干嘛就干嘛……看着就让人生气。”

苏韵说的是上周末章磊一家三口从南京来。章炳年一早起来开始指挥曹佑珍晚上要烧哪几道菜,“糖醋蹄膀做一个,买只老鸭,天热了,弄点扁尖煲汤,别的……你看着买,反正多弄点荤的。”

曹佑珍果然从头天晚上就忙碌了起来,提前卤了牛肉、素鸡,早上去了趟菜场拎了满手回来。

等到苏韵和章哲带着小枣打预防针回来,在小区门口下出租车时,又看见曹佑珍走得汗津津气喘喘地,手里拎了两只袋子。

“年纪大了,买了这样忘了那样,小米椒和香菜都没买。”婆婆说。

“天热,真没有将就下好了。”苏韵说。

章哲也说是的。

“你爸哪里肯将就。”

苏韵想算了,就当没说吧,反正谁说也抵不过一个“你爸”。

回到家后,章炳年马上“吩咐”章哲买两瓶红酒去,苏韵说章磊他们开车来的,估计不会喝。章炳年说喝不喝一回事,准备不准备另一回事,“听你大伯说章磊自己在家都喝千把块的,你也挑稍微上档次点的。买好的、贵的。”他继续摇着扇子部署安排。

章磊这些年生意做得不错,多面手交际才能也练出来了,陪章炳年聊完美国俄罗斯又讲南朝鲜,还真把章炳年给“镇”住了。吃饭的时候,又和章哲说起了目前的经济形势,“手机行业不行了,日薄西山啊。诺基亚都走下坡路了,你们厂怎么样?”

“一条绳子上的蚱蜢,只能跟着下啊。”章哲跟着人口风说。

“确实。不过人是活的,跟着风向调整,错不了。”

苏韵听了不以为然。乍听没错,可对朝九晚五上班的人,其实是句废话——你专业在那儿,咋跟着风向调整?又不是人人都做生意做老板。

章磊毕业后进的是一家新进中国的外企,主要做电子元器件的。两年后就跳了出来,和几个人联合起来在外弄了家小工厂,给原先的老东家提供原材料。说白了,就是钻了当时那家公司管理上的漏洞,几个人里应外合薅羊毛——章磊的第一桶金就那么来的。

后来企业政策越来越完善,闭着眼睛赚差价的好日子没了,章磊反正已经盘满钵满,手头有资本了,胆子就大,俗话说“钱是人的胆”嘛。如今不但小工厂规模扩大了独立了,还与时俱进,跟风进军了文化产业。

“要我说,还是要自己干,肯定比死工资强。要是缺启动基金,你和我开口。”

社会上混过、懂点人情世故的,都知道这就是句客气话,或者理解成一句秀优越感的话也不过分,但章炳年当真动了心,晚上一本正经拉章哲坐下来谈,问他怎么想的——章炳年总这样,“你怎么看?”“你怎么想?”政治老师一样。

章哲说目前求稳,先把贷款大头还掉,以后再看情况。章炳年说要居安思危、未雨绸缪,章磊说得非常对,死工资有什么拿头?你就是缺乏章磊的魄力和思维,你应该好好想想。章哲说好的。

苏韵为两瓶八百块的红酒和这句“好的”和他生了一晚上闷气。

“应该个屁,好的个屁。”苏韵恶狠狠地对陈艺蕊说,“章哲是只苹果也变不成香蕉呀!他是做生意那块料吗?他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不也是女版陶渊明?是谁当初说只要有爱情,喝水都饱肚子的?”陈艺蕊毫不客气。

“我现在知道生气也能饱肚子了……唉,我意思是章哲那性格,也就在我面前油嘴滑舌。朋友么,除了和你们几个走得比较近,他哪有什么能两肋插刀的那种朋友?有你们还是因为我的关系!”

“你对别人都能忍能包容,就说章哲的时候咄咄逼人,你这叫窝里恨知道不知道?我和你说,男人还是要给留点面子的。你让章哲不说‘好的’说什么?他家老头那么难搞。不敷衍下,扯到半夜不睡觉小事,再一激动……你懂的。”

“我知道。可就不喜欢他什么都‘好的,好的’。听着气不打一处来。”

“就只喜欢他对你一个人说这两字?”

“不是,那让我觉得他正在变成我婆婆。另一个婆婆。我和你说,我现在根本没闲情逸致和他一个人两个人、喜欢不喜欢的。一点都不想。章哲说我性冷淡了。”

“那你有没有嘛?”

“谁知道。一天家里静得没声没响,空气不流动,憋都憋死了,哪有心思想那个?也不全是因为那些吧,黑色素还没褪尽,肚皮软抹布似地,胸会涨奶,最关键隔壁还有人……总之,就是不自在,没心情。”

陈艺蕊忽然笑起来,“放心,没冷淡。你还是那个高标准严要求的作女。今时不同往日啦,你就将就着点吧,别次次都想当米其林大餐吃。前菜能省可以省,快餐偶尔吃吃当调剂呗。”

“吃快餐就不要有心情啦?不说这个,烦。你最近店里生意怎么样?”

“好几天没去开门了。懒得出门。”陈艺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

倒和自己一样的病了。不过一个是心情低落,一个是随意任性。

陈艺蕊年初觉得无聊,一时兴起盘了家服装店。不过总有一搭没一搭地,高兴了就去开门,不高兴了就那么关着。

“那你在家除了当睡美人儿还能干嘛?”

“也忙啊。忙调理身体,忙颠鸾倒凤……”

“什么意思?想生?抽什么风。你不是说要晚点晚点再晚点的?”

“计划不如变化快。”

“怎么?”

“就觉得到年纪了呗。反正要生,那不如早点生……省得我婆婆老催沈一楠……还能和小枣结个伴。”陈艺蕊像在边思考边说。

陈艺蕊老公沈一楠是苏科大的教授,但副业做得比主业厉害,打着学校名目和高科技旗号,在外面和人合作弄了家工厂,可谓有才还有财。

所以陈艺蕊结婚后,专心在家“相夫”,自己保养得肤白肌嫩,把老公也打理得风度翩翩。关键人老公还特“吃”她,在大学校园那种被青春美女以及爱慕目光包围的地方,这么多年不曾有过情况。

“小女孩懂他的胃还是懂他的心?”陈艺蕊从来不担心莺莺燕燕。当然,她有资本。

“不过你生完也是请人帮你带,没我家这么多事,生就生吧。”

挂了电话,苏韵才想起陈艺蕊本是约自己去弄头发的。这女人也是神经病,准备要孩子的人了,还弄什么头发。

不过这不正就是陈艺蕊么?从来把“精致”放第一位,把“女人样”做到极致。刚毕业那会儿工资少,月月入不敷出,就变着法儿先找父母“支”,买好看的衣服,好看的鞋……下月发了工资再还。

苏韵想有人投胎时其实就已经拥有了任性的资格。就算怀了孕,她也不会像自己一样用儿童霜抹脸,美其名曰“天然”;也不会任头发长得没了形还凑活着,说“等生完孩子以后一起弄。”

现在生完孩子了……还不是在听之任之?苏韵坐到梳妆台前,镜子里的自己那么陌生。因为瘦得狠,从侧面看下巴颏像用刀削过,显得很“男人”。怀孕后期那会儿,章哲还取笑过自己两层下巴呢。最紧要的是没精气神,软绵绵蔫哒哒地,看起来像被抽去了两根骨头,眼神更是空洞得吓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

苏韵被自己吓到。她到现在依然记得当年小升初考试时,是在镇上的中学里,两个监考老师在自己交卷后,盯着自己笑,说我们刚才说你呢,眼睛长得真好看,全是黑瞳仁儿。后来上大学,追自己的那个男生写情书也说被自己的眼睛吸引,就是赵约翰,也夸张地说过“impressive”的!

怎么就这样了?苏韵问镜子里的人。难道就这样一直消沉下去吗?难道就这样看着自己和章哲的感情一步步变质下去吗?都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继续这么一天天积累下去,消耗下去,他们迟早要散的……

其实她想过让公婆回去,这是看起来最能改变现状的途径。她想过好几次了。可终是碍于当初是自己坚持要他们来,这口就有点难开。

而且,再想想初衷,不就是为早点把身上的贷款担子卸轻一点,才请他们来的么?真回去了,就两条路,要么请阿姨,要么自己回家带,担子不但卸不轻,等于还在往上加码。

苏韵想,得找出另一条路才行。

正对镜凝神,陈艺蕊的电话打回来了。

苏韵还诧异什么情况,陈艺蕊说刚才不小心把重点漏讲了,“你好好珍惜章哲。”

苏韵想,这什么重点?

陈艺蕊接着说,“你想让他们少插手,别半夜来敲门,别在你带孩子时不停指导,你就要自己说,又不是只有章哲能说,你也能说啊!你纠结来纠结去,又要满足自己的想法,又怕得罪你公婆,不敢正面杠,畏首畏尾……你要拿出你是女主人的姿态来。”

苏韵宛若醍醐灌顶。到底是闺蜜,把自己的软性子看得清清的。这样是真找不到出路的。

做女人就该向陈艺蕊看齐,可以像火可以像水。她要先把自己调整好。

从梳妆台前起身时,看见床上扔着的两件刚收回来的哺乳内衣,想先从消灭你们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