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糊涂本身

苏韵眼神硬风一样在章哲脸上扫过,跟着就拿出手机找以前看房那会儿存的中介号码。

“你好……不是,不买,有套房想卖……秀水佳苑,98个平方……对,先估个价……”

章哲上前夺过电话,“苏韵你疯了!”

“手机给我。”苏韵冷冷地。

“不是,你带着个孩子……干嘛非争那口气?”

“争哪口气了?我告诉你,我就是厌恶这房子,厌恶这房子里的所有东西。手机给我。”

苏韵奇怪自己的嗓音怎么成了副破锣,好似从另一个人喉咙里滚出来的。

章哲缓下来了,是啊,这座房子留给苏韵的回忆哪里还有美好可言?她愿卖,就卖。他把手机递过去还给她,“随你便吧。卖完钱归你。”

这句话于此刻的苏韵无异于火上浇油,她肩上的单肩包立刻成了武器,照着章哲就抡过去,“挺有风骨的,净身出户?告诉你,用不着!当你自己多有能耐?真有能耐就不会弄成眼下这样四分五裂!神经病!”

苏亚洲本来坐在沙发上等,听苏韵说话走了调时,人已经站起身走到了次卧门口。现在看苏韵手里的包风火轮儿一样抡得左一下右一下地,他疾步抱起床边被吓住了的小枣,拦在苏韵和章哲中间,“别动手!”

说完感觉自己这话显然是冲章哲,这站姿也是在护着自己姐,连忙重新“公平公正”,说:“苏韵你也别动手了!”

小枣两只大眼睛看看章哲又看看苏韵,连哭都忘记了。

苏韵喘着粗气,看一眼挡在中间的孩子,心里一下疼死了。才两岁四个月的孩子,已经看过多少次她和章哲横眉冷对、互亮嗓门儿?他像个小大人一样察言观色,下结论说“吵架了”,他很快会知道更多的词,打架,像现在这样。他也会明白更多的事:他的爸爸妈妈不光是吵架了,他们是离婚了……

苏韵颤栗着,两颗豆大的泪珠迸出眼眶,四颗,六颗……落下来,滑下去,落下来,又滑下去,然后在下巴颏儿上聚成更饱满的一颗,砸到地板上……

章哲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哭得喘不过气的女人。

“姐夫……”苏亚州看章哲还愣头青一样站着,忍不住地喊一声,使个眼色。

章哲总算回了魂,一下搂住泣不成声的苏韵。

苏韵疯驴尥蹶子一样乱踢几脚后,慢慢在章哲肩头安静了下来。

章哲一侧的脖颈很快被泪水糯湿,火辣辣地痛,他却连嘶一声气也不敢。

小枣也回过了神,从苏亚洲手里往章哲和苏韵那里挣,“妈妈,妈妈……”

楼下,小枣正坐在苏亚洲开来的车里。

刚才费了点口舌才把小枣“诓骗”下来的:舅舅带你下楼去看雨!不去啊?我们有遥控汽车!也不要?那真汽车呢?”

真汽车果然有吸引力,小枣摸摸方向盘,这个按钮旋旋,哪个按钮揿揿,不亦乐乎。

苏亚洲一手扶着在腿上乱爬乱动的小枣,一手握着手机给苏卫国打电话,“我刚带小枣从楼上下来的……打了一架……听姐夫那意思房子给苏韵,他搬出去,苏韵就生气了……对,姐夫是好意……苏韵凶猛起来,乖乖,和我妈年轻时一样一样地,操起东西就上,那虎得。”

电话里传来李茹萍的声音,“讨债鬼,你还不赶紧上去看着点去?”

“不用看,已经停了。不过他们要早打上这一架可能早就好了,姐夫真的……太肉了。”

李茹萍在电话那头低声骂,“轮到你来说,还不是因为你!苏韵的钱,你心里别没数。”

“知道。”苏亚州态度反正一贯好。

屋里那一对是停了,但“好”为时尚早。这一架固然解决了苏韵崩溃、积压的情绪,但横亘于她和章哲之间的问题不会在简单的一架中消融。

苏韵和章哲已经坐到了沙发上,苏韵面前放着一杯水。

章哲十指交握,“苏韵,房子卖也好,不卖也好,归你是应该的。不管你和小枣两个人,还是以后和……多点钱,总是多点底气。”

“以后和什么?你说全了,别吞吞吐吐,别好像伤了你心说不出来一样。”

“从头至尾都是我在伤你心。我确实没能耐,确实处理不来、处理不好,就是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才是对,才算对……”章哲说着就滞住了。

“怎么不知道?你妈走了,你爸送养老院,孩子归我,我归别人,你还大方一把,附送房子。全打发光了,从此你就少了麻烦,安了心,省了事。你看你不是知道得很吗?懦夫!”

章哲苦笑,“苏韵,我反反复复想过,我找不到两全其美的方法。我就生在那个家里,我没法弃之不顾。我唯一做得到的就是让你过得轻松一点,好过一点。”

“你让我好过了吗?你掐着我脖子的时候你是要让我好过的吗?”苏韵一提依然怒不可遏。

“那件事是我不对。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解释,和你仔细说声对不起的。真的就是脑子一空,也是本能。我妈有再多不对,她还是妈……你要实在过不去……你也掐我一顿。”

苏韵看了章哲脖子一眼,才发现他右脖颈上杠着几道红痕。原来她生起气发起狂来,也是没轻没重,控制不住手的。

“创口贴!”她说。

章哲老实歪着脖子,他还反应不过来,怎么暴风骤雨说停就停,换成了此刻轻软的哈气和温柔的手指。他连呼吸都不敢了,屁股都快从沙发上悬空而起了,生怕扰了这久不见的宁静温馨……

当时只道是寻常。章哲想起句歌词。想着,手就搭到了苏韵腰上。手很勇敢,手不是懦夫。

苏韵使劲一扭,跟着身子一直,手里贴了一半的创口贴被扯下来,章哲嘶一声,伸手按住右脖颈。

“又是本能?你不是不爱我了吗?哪来的本能?!”

“爱。”章哲像犯了错的孩子。

“爱个屁!爱你眼睁睁看我和赵约翰一起?爱你一点醋不吃!你爱什么呀?”苏韵脸重绷了起来。

要让陈艺蕊来看看,保不齐噗嗤笑出来,又是“爱”字上前,有少女心没少女命,躺一堆乱鸡毛里。

“苏韵,”章哲拖过苏韵的手,让她坐下来,“你是不知道眼前情况。我爸说难听就真的是累赘了,我妈她现在回去了,说肯定不拖累我,但我是不敢信她了。我是说,不敢信她这话。你有更好的选择,我宁可……”

“我就是贱有什么办法?就是对人不来电你让我怎么办?轻松有什么用?赵约翰都说了,你幸运,你命好!我眼瞎,我一根筋!”

想到赵约翰,苏韵心里泛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两人拿碗喝酒那天,走时,他说今天很愉快,说完看出苏韵脸上的抱歉,“知道吗?我妈妈今年也许会给你寄圣诞礼物表示感谢!她差点以为我要野在这个叫 ‘CHINA’的地方了。现在好了……她不会抱怨她的曲奇小圆饼没人吃了。”

“曲奇小圆饼……让人想到美剧英剧里慈祥的老祖母。”

“对。我妈妈真的太希望当上祖母了。”

苏韵很努力地笑,“Be happy!(要幸福啊)”

“没问题。等我妈妈当上祖母那天,我一定告诉你。”

有些一根筋的人,注定要被另一些一根筋的人辜负。

“你妈真去那什么庵?”苏韵忽然问。

章哲摇头,“也就看我舅舅小姨时顺便去烧烧香、拜拜佛吧……”

“你妈想得穿。倒是懂寻找自我。也不知怎么做到的。”

章哲听得懂,寻找自我不就是披着保护色的自私么?

“随便她吧。”章哲看苏韵刚才凝神半天,不知她想了些什么,怕她又说出不动听的话来,拦前面表明自己立场:随便她,都行,不管了。

苏韵想,是随便她。就像那会儿“请”他们回去,他们不走,你不能赶一样,这会儿要走,你也不能拦。拦不住。

“我妈她也有她的有不得已。”

于是,曹佑珍和章炳年年轻时的往事又在章哲嘴里流转了一遍。

苏韵的反应和当时的章哲如出一辙,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重重叹了口气。而似乎,从次卧里,也传来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苏韵和章哲对视一眼,双双起身,才注意来时还瓢泼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停了。

章炳年半张着嘴,闭着眼,屋子里一片寂静。

“章哲,你恨过我吗?”苏韵忽然转头,盯着章哲眼睛。

“没有。”

“真的?”

章哲摇头,“我爸说到底是被他自己害了。我大伯那天来看的时候也这么说的。性格决定命运。他那惹不得碰不得的脾性不改,就算没那一回,也保不齐有另一回……”

苏韵拿起章炳年床头那把书着“难得糊涂”的折扇,看看,又放下。

太讽刺了。这哪是难得糊涂?简直是糊涂本身。如果当年不愿意娶曹佑珍,你可以不娶;你没那个胆说“不”,你娶了,却又把一肚子怨散播到她头上,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她做错什么了呢?

错就错在把“怪罪”和“迁怒”也双手举过头顶,悄无声息地接下了,一接半辈子。错就错在在现实面前臣服得太快太彻底。

那些积怨终有一天要破土而出,要反噬……所以曹佑珍迈得开离去的步子,狠得下心放下这个没了思维和言语的人。

最后接烂摊子的是谁?章哲!

人生如果有重来就好了。如果有,她宁可维持过去的节奏:每年逢年过节跟章哲回去两趟,吃两顿饭,相安无事。公公和婆婆的关系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式的奇怪拧巴,但至少还是全须全尾的人……

正想,手机响了。

“中介。”苏韵晃给章哲看,“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