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改变主意
河对岸别墅区有很响的狗吠一声接一声地传过来。
又是那户丈夫卖红酒的人家,夫妻两个老半夜吵,吵得狗也跟着大声叫,警察来过好几次。
苏韵和章哲躺在床上,无心猜测这次什么情况,连往日的咒骂都省了。人就这样,管别人闲事也分时候的,当自顾不暇、焦头烂额时谁还有闲情逸致?
狗吠声依然很有节奏,声声往人心上撞。苏韵想起早上在游乐场时那两只从自己眼前飞快掠过、吓自己一大跳的黑鸟,这才后知后觉地体味到不吉不祥。
小时候被奶奶带大,多少“沾染”了些神叨叨的唯心主义。奶奶总说噩梦要赶在太阳出来前说破,说清早听到老鸹叫不好,说清早看到乌漆嘛黑的东西要绕着走……一天、一切似乎都和清早关联。
可她的清早明明是愉快地,慢慢升高的太阳,人间烟火气浓厚的蔬菜瓜果区,喊自己“妹妹”的卖花老太,偶遇从不务正业变得忙碌有序的苏亚洲……
“你房门开着的吧?”苏韵忽然问章哲。
“关着。没锁。”
“嗯。”
两人都担心着同一件事:章炳年又心脏不舒服。
“上次说带你爸好好查一查也没去。”
“我说了三四回,他不肯去,自己作,有什么办法。”章哲话里有气。他确实催过好几次,章炳年不愿去。曹佑珍也说他一贯就怕去医院,讳疾忌医。章哲看他这一阵儿哪哪儿都挺好,也就没再上心。但章哲此刻的气并不单因为章炳年,可也不针对任何人,就只是有气。
好在一夜无事。
早上苏韵一打开房门,就看到次卧门口堆了两只旅行包,还是来时章哲替他们拎在手上的那两只,现在装得鼓囊囊地。家里却不见人,再看老两口的拖鞋换在玄关。
苏韵做贼一样走进厨房,两只碗两双筷子带着水珠摞在沥水篮里。电饭锅是空的,但看出刚洗过。往常,曹佑珍习惯睡觉前用定时功能预约好第二天的杂粮粥,蒸几只馒头在上面,有时买菜也顺带两根油条两只烧饼之类的,今天一概没有。
苏韵用脚踩开垃圾桶,果然见白花花的米粥倒在里面。苏韵站在厨房,觉得太不可思议。小时候农村里常见的婆婆儿媳吵架分灶的戏码在自己家上演了?
再一想,也正常,哪里的婆婆还不是婆婆?她跑去卫生间,小声说,“章哲,你爸妈东西收拾好了,都堆放在门口呢……他们人也不在,可能真买票去了。”
章哲没料到他们这样“雷厉风行”,握牙刷的手停了半晌,满嘴牙膏沫儿、含混不清地说,“买就买吧。”
不然呢?
这不就是昨天谈的目的和要的结果么?
“早饭也没给我们留,等下你吃什么?”
“我去公司楼下便利店买。你呢?”章哲吐出最后一口漱口水。
“我……要么我带小枣去边上商场里转转,顺便买点吃的?”苏韵正好不想在家,等会儿公婆回来,是虚伪说留的话,还是客气送出去,还是干脆一言不发?苏韵不晓得怎么办,她第一次想做个拖后腿的,最好今天章哲别去上班才好……
章哲擦了把脸,思路好像清晰了,“我先等他们回来吧。要走我肯定得送去车站。”
章哲说完,眼前猛浮现出庄大勇抬腕看表,似笑非笑的脸来。他把毛巾狠狠地压在眼睛上,忽然骂了一句,“妈的。”
苏韵不明所以,看章哲这样烦,更懊恼当初自己“一意孤行”。比起这样的伤筋动骨,预想节省出来的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章哲一定也是懊悔地,懊悔听了自己的话……她想对他再说“对不起”,又觉得没意义——对不起没有,懊悔也没有。没人知道到公公这样的性格,就连看起来颇贤淑一向轻声细语的婆婆不也屡屡让自己跌眼镜么?
“没事。”她改劝他,“你们总归一家人,你爸现在气头上,闹得不欢而散有可能,但绝不会老死不相往来,反目成仇。以后你多回去几趟,带着小枣,这关系就慢慢修复起来了。”
苏韵边说边往保温瓶里灌开水,这时听到门外有钥匙声响,知道章炳年和曹佑珍回来了,顿觉有两座小山压了过来,没注意瓶已经灌满,热水溢出来沿着台面滴到脚趾头上,烫得她一哆嗦。
她喊了声“爸,妈” ,章炳年照例不作声,曹佑珍“嗯”了一声。
苏韵把烫好的奶瓶抓在手里,提着气走回房间。她发现自己经常拿小枣的东西在手里当道具,不然走在家里像没底气,像脚下随时会蹦出一颗埋雷。
小枣正好醒了,她抱起孩子,在房间里来回荡:从门到阳台十步,从阳台到门十步。过来十步,过去十步……
她听见章哲也和他们打招呼,问,“出去了?”
章炳年先不知是“嘿”还是“哼”的一声,意思章哲明知故问,接着火药就上了膛,“你以为我们去哪里了?你巴不得我们买票去了吧?”
“爸,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讲道……说话嘛。”
“我还告诉你,我是去买票了。可我现在改主意了!不走了!我干嘛要走?我在我儿子家,儿子养老子天经地义地,警察来也没法赶我!”
屋外的章哲和屋里的苏韵都一惊。银瓶乍破水浆迸也不过如此效果吧?
章炳年和曹佑珍早上确实去了附近的火车票代售点,只隔三个人便排到他们时,章炳年突然把扇子一收,手朝后一背,转身跨出了队伍。曹佑珍跟上,问怎么了。
“咽不下这口气。回去了老大老三万一问起来怎么说?说被儿子赶回去的?”
曹佑珍听明白了。
老大章炳发前两天打电话来“秀”,说刚给章磊接到南京去了。
“那阵天热的时候就要我来。我说热,不依,又说有中央空调了,又是会所里有游泳池了……说实话,这些都吸引不了我。那中央空调,我就不信比咱家里的小空调高级。那游泳池什么玩意儿?尿长的池子,妇女孩子才爱在里扑腾,咱年轻时可都长江里游过的人。章磊他是怕我一个人在家孤单,你懂哇?”
章炳年只嗯嗯了两声。
章炳发的老婆前年走了,有回过年例行聚在一起吃场面饭,许是看别人家人齐活活地,触景生了情,加上喝了酒,说了句让章炳年不大痛快的话。话其实是很寻常的,“老二还是你福气好啊……二嫂多贤惠,处处把你照顾得精细……这世上的事它不好说。”章炳发说。
章炳年当时就想这漂亮话、风凉话说得,这便宜乖卖得……但好歹,当着一桌人的面,章炳年什么都没说,脸也没黑得众人皆知。反倒曹佑珍受了惊似地,立刻钻进厨房去了。
“这回正好赶上章磊要带公司的员工出去搞什么团建、增强凝聚力——反正我们也听不明白那些新鲜词,说穿了就是骚包,出去烧钱的。打电话回来请我到时去帮他们溜溜遛遛那两只大狗,这不能不去啊!两只狗养到现在,不知道吃进去多少进口好牛肉,跟吃豆腐似地。乖乖,那毛色油亮油亮的。我想到时呢,就顺便去你那里看看。买张火车票,方便。”
章炳年嘴上连说好,又夸了磊磊孝顺懂事,心里却五味杂陈。
“你怎么样?听章磊说你现在带孙子带得一身劲呢!章磊家那小丫头跟我不亲,就跟她妈她爸亲。”
章炳年这才有了点背挺直的感觉,笑两声说,“真爱霎了这小孙子,”——
他特特加重了“孙子” ——“那眼睛乌豆子一样,浑身肉滚滚地……年轻时候,我连章哲也没这么疼过,我不大欢喜跟孩子亲近。没想到老了老了,半步不舍得离,晚上听到他一哭,睡也睡不着。”
“孙子好啊。”章炳发礼尚往来,捧。
“老大你哪天想来你就来,来看看……”章炳年说,声音里满是愉快。
电话也就前两天的事,现在自己突然回去,章炳年脸上挂不住,真挂不住。他还想等老大来,“显摆显摆”自己在这儿的威风呢。
年轻时候,章炳发运气就好,进的大厂,技术工;后来娶人也娶得好,家世好,自己在文化馆里上班,早早分了两室一厅。章炳年仕途没走成,工厂也混得不好,老婆从乡下来的,退了休过了大半辈子才勉强凑了套80平方的房子。章磊打小生得就可爱,虎头虎脑地,学习总排在前面,生意更做得风生水起。章哲学不来,木,笨,“工薪阶层”。
他章炳年这一辈子有什么比人强?说来说去,也就这一项能比了:章磊家是姑娘。听说那媳妇儿还死活不肯生二胎。
昨天说走,章炳年是急了眼,他受得了那种怼?伺候着一日三餐不感激,帮他们带着孩子不感激……他让曹佑珍今天别给他们再弄早饭,“白眼儿狼!”
直到早上出门买票,都想着争口气的。谁知排着队摇着扇子几下一扇,忽然就想到老大的电话。人那里被儿子求着要接去住,自己被儿子往家赶——别听章哲说得冠冕堂皇,那意思明摆着,他章炳年脑袋瓜没老化呢!
可这里争了气那里势必就要漏了气,两害相权取其轻。
他在章哲面前到底还是能镇得住。当初他硬不松口,也不让曹佑珍松口,最后怎么地?不是乖乖地打电话?他还是他老子,他还就不走了。